司游正是饭饱后的困意微醺,懒懒打了个哈欠:“辛大人,能不能再快些写?犬子遇到危机派人传讯,急需我这个当爹的出手相助。”
辛须尝刚好在续蘸墨汁的喘息换气口儿,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本来还算稳健的手立刻抖得不行:
“……司大人!你知道我一天得写多少字吗?你光看旁边墨仆誊抄正本的量觉得少,可如今的速度已经是我快拼上这条命才换来的!而且现在写的还是我最不了解的强大妖类的各种用途,只能靠收集的资料和你的点拨,我还要先打草稿捋清脉络,写的时候还得涂改增减力求字字凝练……”
司游带着歉意的笑想安抚地拍拍他,结果轻轻一掌下去,委屈喋喋不休的监史尉五指松了四根,原本勉强握缠着的笔立刻笔尖直直向下、给快写完的一张染了朵瓣重蕊绚的黑花。
司游倒吸一口气:“……嘶。”
溅得这么远?自己手都脏了。本来以为在这里不用时时刻刻开光晕的,看来果然还是不能偷懒懈怠啊。
然后他抬头看到正在直视他的辛须尝:“………………”
现在司游脸上的笑意是真愧疚了,但也不太多:“辛大人,要喝茶吗?我给你倒。说到这个茶,就不得不提茶香。其实啊,茶被热水激出的气味,我个人认为和我刚刚跟你说的妖灵气息很像,二者都需要他物刺激方能彰显真正奥妙……”
辛须尝道:“我现在就挺受刺激的。”
还好旁边的仆侍抢救及时,立刻拿了提前预备好的空白生宣盖吸上去,快速换了好几摞,总算将原本的正文字迹大概透出底来,凭轮廓能勉强认出大致意思。
“算了,”辛须尝抽出一张新纸,“我重写。”
随即,他的眼神几乎带点怨毒地看向司游:“正好,刚刚梳理的时候,我正觉得妖灵的某些点不太懂,还请司大人为我不厌其烦答疑解惑。”
“应该的、应该的。”
辛须尝探腕点墨,手悬于砚上,沉吟片刻,道:“那从妖灵能重塑血肉这段开始重新讲吧。妖灵是妖肉-体陨灭后留下的灵力气息,类似于‘魂魄’,但是被容器收纳后,收纳其的容器可以成为灵器,既能贯彻妖灵的力量,也能用来施展灵器使用者的术式。只是妖灵是已丧命之妖的遗留,难道不会越用越少甚至用没吗?”
司游挠了挠眉尾,作若有所思状:“这个问题初儿小时候也问过我,当时我还陪他用很多灵器和妖灵做了试验。”
辛须尝小指微微颤抖,说不清是累的还是惊的。灵器和妖灵……是什么很泛滥成灾的东西吗…?
司游似乎是想到什么美好的回忆,脸上旋出一个温馨的笑: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的确,妖灵在某类情况下就是会像耗材一样越用越少直到彻底泯灭,但这种情况太罕见了,几乎不可能发生。因为收纳妖灵的容器几乎都是被当作人类的灵器使用,只要是人类在使用灵器,妖灵除非遭遇强大到一次性毁灭的打击,否则永远不会消失。”
只要是人类在使用…?辛须尝不解其意:“这是为什么?以及,难道还有非人类使用的情况吗?”
“因为人类在使用灵器时,要先将自己的灵力灌注至少是通过灵器,方能施展出由妖灵力量增幅过的术式。而人的灵力,对于被囚困灵器内的妖灵来说,就是最好的饲料。辛大人,你难道没想过为何开窍拥有灵力的人至多只能活到四十吗?我个人觉得是因为,”
司游粲然一笑。
“人类使用灵力的代价,就是自身的血肉和精华。血肉没什么好解释的,主要是后者的‘精华’,它是灵力成型的关键,也是妖为什么爱吃人的原因。我个人猜测,‘精华’只有人类拥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妖能通过不断吃人增强力量、延长寿命,但反过来似乎没人能通过吃妖长生不老天下无敌。自然,妖太恶心了,整天吃妖,不一定身体健康,但肯定会心灵受伤。”
“至于非人类使用的情况嘛,这个其实很简单,妖灵可以说是一种特殊形态的妖宠,它们必须听从于驯服它们的人类。我和初儿将海陆空的妖类全部放进灵器内,动用了一些特殊手段,让它们两两一组后不停地一攻一防,中途再调换一下攻守方。在没有人类使用灵器或介入灵力的情况下,果不其然,它们最后全消耗光了。有点像人活活累死。”
辛须尝听得后背发凉,但职责所在,他必须镇定地刨根问底:“是什么特殊手段能让妖灵持续输出灵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司游含笑看他的眼神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咱们刚吃完饭,你不会想知道的。过个把时辰再讲。”
“…那换个话题。妖灵在何种情况下能够重塑血肉?”
“那情况可就复杂得多了,让我想想怎么讲。”
司游瞄了眼辛须尝手下的纸。就这么一句话耽搁的工夫,辛须尝的笔尖已经停住在等自己继续讲了。要是他的术式也能有这么迅捷就好了。
辛须尝皱眉思索道:“我以前听说过有一种术式极其厉害,叫作‘灵肉互生’,可以将自身的灵力转化为血肉愈合伤口,也可以将其化为傀儡拓展活动范围和视野,但这有个大前提即必须是自己的灵力和血肉之间才能互相转化。可你之前说的妖灵重塑血肉,却竟是拿妖的灵力重塑人的血肉?这如何办到?”
“万变不离其宗,我刚才说妖灵相当于纯灵力形态的妖宠,那么它们自然会在其主发出命令的情况乖乖转化为血肉,填补人体的伤残部分。当然,这种重塑的血肉有很大的局限性,是完全没法和灵肉互生术式生成的血肉相提并论的。后者是人自身‘精华’的转化,虽然难度和失败率都很高,但只要成功了几乎没有后遗症;而妖灵重塑的血肉则完全是耗材——就像辛大人你现在正在记录的纸张一般,一旦开始使用,就总会随着被填补伤残的人体本身的活动而损耗,因为它们终归不是蕴含了人体‘精华’、能够与人体其他部位灵力互通的血肉,迟早有一天,会和辛大人你的纸张一般,若不加节制地使用书写,便会因承载太多墨汁后不堪重负消亡,甚至……”
司游的笑容有些变淡了:“……会让被填补残缺的人,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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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尘殿的仆役首皋劳一看到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二人组,便气不打一处来,语气很差地走近呵道:
“你俩干嘛呢?让你们擦的区域都完成了没!”
蹲着的曲秋一立刻像甩开折棍一般、蹬开对折蹲着的两条腿就跳起来站好;而背对着皋劳的童苏则像没听到一般,直到皋劳站到他身后了,才两手撑着水桶慢慢站起来了。
童苏个子高,弯腰驼背、屈膝扶着水桶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莫名有几分触目惊心。曲秋一多看了几秒,甚至觉得有些不忍直视,下意识移开了视线看向皋劳。
不至于吧,他受打击这么大?这不对吧,能有参域之前受的打击大?毕竟后者被刺激得都在他婚礼上直接对他妻子…额,前妻…也不对……总之是对满菱下死手了。
虽然照她说,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是互相凑成一对的报应。但童苏终归是比参域更像人一点,配种也得看下类别吧?
曲秋一想着这些,眼睛是盯着皋劳,脑海里此刻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二人之后万一见上面的场景,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皋劳还以为她是偷懒心虚、被突然出现的自己给吓的,脸上的愠怒中浮现出一丝抓包的满意,揶揄道:
“还没入秋呢,你倒是打起寒战?”
他说话的当口,脸上有阴影不断往上攀爬——童苏总算是慢慢站起来了。不知为何一直低着头,看来是有在好好反省了。
虽然这两个供史殿送来的仆侍此刻都表现出深刻的忏悔,不过皋劳还是严厉地咳嗽一声,强调下威严,训斥道:
“虽然你俩这两天凭借灵力、淹水通雷,确实歼灭了不少蚂蚁,但现在这些蚂蚁学聪明了,转移阵地在高处活动,你们俩长得高,更要好好尽忠职守用薄艾水擦拭上头建筑,否则人走着走着、上面掉下几只蚂蚁进嘴还了得?巫汰大人说了,最近夏末秋初,是蚂蚁外出觅食储存过冬粮食和婚飞的季节,活动频率甚至高于之前盛夏的繁衍高峰期。但最近已经有一批先遣送礼的外国使节到达王宫,每个殿宇都要展现出最好的一面……”
曲秋一已经听走神了。她的注意力已经游离到殿外正好的阳光——看日头,该吃午饭了。
而这一点早就被皋劳发现了——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从刚开始的错愕和生气中习惯,盯牢了今日态度倒是一直很诚恳、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不乱看的童苏继续教训。
不是他闲着没事干、愿意站着跟这两个外仆浪费时间,自己待会儿还要赶去三祭殿监工最后的修缮封顶呢。而是巫汰大人从他们来的第一天就吩咐了自己,说要替监史尉大人教好两位民间出身没大没小的随从,让他俩知道现在的身份是宫里的仆侍,将这个意识深深刻在心底。
结果说了没两句,旁边赶来一个手上端着博蓄殿送来的驱蚁物资的仆侍递话:
“仆役首,海平侯遣人来说……”
皋劳一下子头疼起来,虽然知道语气不太尊重,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他又想干什么?”
曲秋一的注意力立刻随着微动的耳尖瞬间回笼,像睡梦中鼻子前被放了肉骨头的机灵小狗,两只眼睛倒是像狼一样盯着二位接下来的对话。
皋劳自然注意到她忽然回魂般专心致志听自己讲话,但旁边的仆侍已经急得等不住,赶紧说道:
“海平侯说消尘殿内部有妖,虽然是有主的妖宠,但这不是小事,需要消尘殿上下全体配合豢妖部,包括巫汰大人。说之后还要问询抽调会灵力的奴仆,以便寻妖。”
“妖?”皋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荒诞,“别说消尘殿了,整个王宫除了育妖囿,别的地方怎么可能有妖?”
仆侍讷讷道:“奴也不清楚,但海平侯派来传话的人信誓旦旦,感觉非同小可。此事也的确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仆役首,要不您去请示下在三祭殿监修的巫汰大人?”
“我正要去呢。但这事……”
皋劳陷入沉吟,眼睛余光随之捕捉到正向童苏挤眉弄眼的曲秋一,皱眉问道:“你俩干嘛呢?对了,刚好你们两个都有灵力,我问你们……”
压根难不倒曲秋一。她抢答道:“殿内无妖。海平侯在撒谎,要么就在逗你们玩。”
皋劳在她说最后一句时赶紧重重地咳嗽了好几下,跟着节奏掩住大逆不道的音节。
嗳哟,咳得肺都快出来了。皋劳生无可恋,感觉胸脯里面被磨砂纸打磨了一遍,还没平过气来,曲秋一又说道:
“仆役首,我们俩想自荐去三祭殿帮忙……”
“想都别想!”皋劳急得肺跟着气口跑,“我之前都不好意思说你俩,每天布置五个时辰的活,有四个时辰要么偷懒要么聊天,三祭殿是什么场所?你们……”
曲秋一不乐意了:“那你就说我俩活干没干完吧,消尘殿的蚂蚁不也是因为我们献策出力才变少的?况且我们可是监史尉特派来的帮手,不应该干些更上档次的活儿吗?我可是听说拜授仪当天,三祭殿里面有好多蚂蚁在爬呢,巫汰大人没了我俩岂不是鸟失双翼马失前蹄?”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皋劳气得感觉衣服下的胸尖肉都在起伏不定地抖。本以为她来了几天还算有进步,起码听训话时不像刚来第一天那般一句一顶,结果原来这也只是她偷懒的一部分,懒得开口罢了?
一直在发愣的童苏勉强被眼前即将点燃、一触即发的氛围拉回现实。他一听便知道曲秋一想干嘛,无非是觉得海平侯为了追索他们的行踪步步紧逼、以至于编的理由都在层层加码,想转移到更安全、海平侯也更无法插手的地方。
甚至也许,她比自己想的更敏锐,已经从刚刚自己比老人更缓慢的蹲姿转立中察觉到了自己双脚恶化的真实情况……
旁边本就是来传个话的奴仆见势不妙,想快点抽身溜之大吉,也顾不得等待时机向皋劳单独汇报,小声急快地说道:
“海平侯还说,不光消尘殿,还有其他殿宇甚至三祭殿内也可能有妖。这事是妖的主人司妖尉特地来找他请他从中协调合作的,中秋庆典在即,该妖有重大用途,实在等不起。如果巫汰大人不同意和豢妖部合作低调快速解决此事,他也愿意将此事上报天听有请圣裁,只是眼下已陆续有他国使者入宫居住,到时候恐怕陛下不会只责罚豢妖部,更会责罚无法在外使到来时同心同德的涉事诸殿……”
曲秋一和童苏的面色,在听到“司妖尉”三字后皆眼神闪烁,不再言语。
若海平侯说的是真的,是司初要找妖宠的话,那事情走向实在是有些诡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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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彩牛妖铜皮最近觉得自己身上,有些诡异的事情在发生。
其实自从它和主人生离——万幸不是死别,因为它感觉得到混合它和他血液灵力的念珠还存在——被一群奇怪但还算对妖温和的人带到一片全是人类居住洞穴的高地后,到这为止还算正常;尽管不同于地牢令妖安心的阴暗潮湿,这里的屋顶重重又叠叠、还会在太阳下反光出异彩光芒,让牛眼无所适从,但铜皮还是凭借妖的坚韧心理素质接受了迅速改变的现状。
没想到现状一变再变。
它刚进入某座令它忽然充满进食冲动的殿宇,正试图努嘴去够摆满墙壁、散发着木浆香气的方块软物时,一个白发老头忽然暴怒冲出,但没有攻击它,而是攻击了一路牵着它来这里的人类。
然后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铜皮正式入驻如今栖息的肥美草地,和其他贵族的妖宠享受着一般无二的待遇。聪明的它也通过旁边人类总以为它们是没化人形的妖而肆无忌惮的谈话中得知,这块好地方叫什么鱼妖游。
鱼是什么妖?铜皮没见过。
虽说日子变好了,但那股诡异的感觉却如同它看不见、摸不着的下腹部处弥漫开来的偶尔掺杂着刺痛的冰凉,随着生活看似安逸的进行一同蔓延遍全身。
它觉得是频繁更换环境导致的。葫芦头地牢虽阴湿,却也不像眼前壮蔚如云的层台累榭,光是看到的那一刻便有一种强烈的被侵入感,不像是妖走在殿宇之间、反倒是像殿宇住进了妖肚子里,硬棱棱的硌肚皮。
想着想着,它本想用尾巴往前探到刺凉处、却未果,这才记起来自己的尾巴早被割了、只剩下指头大一点肉芽,气得原本秉性温和的它对天长哞。
“那头牛妖又开始在这个点叫了。”不远处,一个豢妖人对同僚说道。
“它怎么回事?本来就是地牢里犯事奴隶的妖,尾巴都比下巴短了,如今好吃好喝供着还不惬意?要我说,育妖囿所有妖都被惯坏了——当然,除了那些饲养用来充作口粮的低等妖。”
“嘘,这话在这说说就行了。反正等过了中秋庆典,我看大部分观赏用的妖都要变成‘食’用了,哈哈哈……啧,这死牛又要水喝了。这回我去吧。”
“行,受累了。”
铜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最近渴得要命。
豢妖人在一边懒洋洋看着快速伸出长而厚的牛舌贪婪卷水入口的它,不耐烦地用脚尖不断踏地。
没有人、哪怕是妖能注意到,妖类气息浓厚的育妖囿内,体型庞大如小屋的挂彩牛妖充满褶皱的肚皮里,藏满了密不见光的水蛭妖。
偶尔探头出来,光滑的黑色外皮将天光折射成如同宫殿顶部琉璃瓦般的斑驳陆离的色痕,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