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江身死,钦培匕首上发光的符文将他的魂魄都切割粉碎,绝无复生可能。
鼓本来就受了严重的内伤,不过就算他不受伤,打得过帝鸿带来的天兵神将,也绝不是飞廉的对手,最终还是逃不过被抓的命运。
葆江是帝鸿的亲信,从对方还只是一个部落首领的时候就陪伴左右,能被帝鸿派来游说西王母并守卫不死树,足见他深受信任和重视,所以他的死让帝鸿十分震怒。
况且帝鸿还要为自己成为新天帝造势,要树立未来天帝的威严,就更不可能轻饶了鼓和钦培,一定要将二人挫骨扬灰,灭魂夺魄,永世不得超生。
自然是有人求情的,但最终还是西王母杨回出面,以昆仑归附帝鸿,关闭升仙天梯,移交不死树管理权为代价,才换来了帝鸿的松口。
鼓和钦培被判斩首,魂魄封印三千年之刑。
行刑的地点就在昆仑的一处云崖上,隔着云雾缥缈的山谷,就可以看到对面的钟山。
鼓的眼眶有些发红,他眼神如一条即将干涸的死河,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在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钦培的时候,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愧疚。
钦培头发散乱,跪得如他气质一般豪迈狂放,不像是即将要被斩首封印了,倒像是追逐猎物的野兽,就连颧骨的兽纹都跳动着野性,感觉到鼓的视线,他偏头看了对方一眼,笑了两声,“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要不是我告诉你不死药的事,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是我对不住你。”
鼓迟缓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钦培给了他一线希望和生机,虽然他并没有把握住,但仍觉感谢。
钦培大笑,“死前能给帝鸿找点不痛快,我也算是没有白上昆仑,来吧,老子千年后再次振翅,必然还是一条好汉!”
甘霖半跪在鼓的面前,伸出手隔着虚无摸了摸鼓的脑袋,对方曾经如同星河一样流光的青蓝色头发也黯淡蓬乱了,明明只是在梦里回忆了一场,可也算是他看着鼓长大的,所以还是产生了一种怜子之情,让他心痛难忍。
他抬头看向四周,观刑的人很多,虽然严严实实围了一圈,但显然是以飞廉为首的,众人也都知道鼓是在飞廉和屏翳的灵沃山上长大的,所以时不时地会去看飞廉的脸色。
甘霖也在看飞廉,他不知道世间在梦中过了多久,但明显感觉到眼前的飞廉和曾经的飞廉不同了。
曾经的飞廉虽然也沉默寡言,冷若冰霜,但其实眼角眉梢是很鲜活的,藏着少年生气,但现在的飞廉就像是一滩被风干了千百年的墨,黑郁深沉,粘稠中满是死气,哪怕狂风刮过也不会产生一点涟漪。
甘霖看着他右耳的耳坠,金色珠子,湖蓝色雨滴形耳坠……果然,那应该是屏翳留给飞廉的遗物,屏翳死前他不曾戴过,屏翳死后,他不曾拿下来过。
还有他身边,那个看着只有两三岁大小,一身黑衣,肤白如雪,眉目如画,面若冰霜但还是牢牢抱着飞廉大腿的稚嫩天童,即使没有眼角那滴泪痣,甘霖也一眼认出那是幼年时的承泣。
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抽抽搭搭掉眼泪的祸斗,他身旁举着胳膊安慰大狗的迦楼罗,和现世没什么区别飘在半空的白泽……
甘霖恍然觉得好像回到了神仙驻凡办事处。
飞廉走到鼓面前,半蹲下看着他,漆黑的眼底全是沉痛,他就在离甘霖那么近的地方,近到他的胳膊甚至穿过了甘霖半边虚无的身体,这是两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甘霖看着飞廉和他只隔一掌的面容,鼻尖一阵酸楚,沧海桑田,谁能想到事情最终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飞廉叔叔,三千年后,你会来接我吗?”鼓低声问。
“会。”
“我爹,他没来……”
甘霖也早就发现了,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里,唯独没有鼓的父亲烛阴。
“别怪他。”
飞廉没有过多的解释,但谁的心里都清楚,哪个父亲能亲眼看着儿子引颈就戮呢。
明明那么多人在场,但安静得落针可闻。
甘霖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现在就是个孤魂野魄,明明已经哭了,可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明明连鼓的头都不能摸一摸,鼻腔里却还是能闻到着昆仑仙境冷冽的云气。
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面貌兼具秀美与英俊,白皙的面容上,颧骨处有和钦培极为类似的兽纹,只不过是黑色的,头发也不似钦培张狂散乱,而是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用一截藤条扎起。
甘霖看到钦培不屑地啐了一口,低骂,“杂种。”
“战神大人,行刑时间到了。”那人很是恭敬地对着飞廉行了一礼。
陌生的称呼让甘霖怔了几秒,对啊,此时的飞廉不是以前那个在灵沃山上和屏翳形影不离的风神,也不是后来那个备受攻讦诟病和忌惮的风神,而是帝鸿麾下的战神。
飞廉起身,向后退了两步,承泣立马熟练地抱上他的大腿。
“英招。”飞廉叫那个人,“动作麻利些。”
英招抱拳,于虚空中抽出一把兽形吞口,长近三米,宽刃厚背的大刀,“战神大人请放心,我只是奉命行刑,定不会让二人受折磨。”
甘霖没有动,依然半跪在鼓的面前。
鼓和钦培跪得笔直,英招也没有硬逼着二人低头,只是在上前三步内就横劈出了手中的兽口大刀,刀刃裹着灵力和疾风,破开昆仑寒冷的空气和停止呼吸的甘霖的幻影,在瞬息之间便精准又残忍地斩下了鼓和钦佩的头颅。
冒着热气的鲜血穿过甘霖洒在他身后的空地上。
他闭着眼睛瘫软在地,十几秒后用颤抖的手撑着地,慢慢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二人残缺的遗体站起来后,才睁开眼。
鼓和钦培的首级落地便化为原形,变成了巨大的龙头和一个被羽棕色的鸟首,鲜血哗哗直流,在甘霖脚下汇聚成黑红的血泊。
那血泊应该是很浅的,也根本不可能碰到甘霖的,可却好像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泥泞,纠缠攀附着他的腿,拼了命地要将他拽进深渊,让他连维持直立都岌岌可危。
他步履艰难地往飞廉的方向走了两步,伸出的手还没有触到对方,就陡然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太好了,这场梦终于要醒了,他已经饱受折磨,不愿再经历分毫了……
他看着飞廉的脸离开梦境,再次睁眼,看到的依然是飞廉的脸,明知道梦境与现实隔了至少五千年,但飞廉却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双沉郁的黑眸,让甘霖鼻酸。
这次他终于可以流出眼泪了。
飞廉等了大半个月终于看着人醒过来了,结果人眼睛一睁一个字没有就先哭上了,他语气略急,“怎么了?”
甘霖很想哇哇大哭一场,但内心的悲伤却不是那种被人当众辱骂冤枉,强烈巨大到大哭一场就能缓解的,而是难言的酸楚慢慢浸润每一根血脉,让他哭不出也说不出,最后只是抽泣了两下,抬起虚软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了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唉,磕了几十年的CP就这么be了,我肚子好饿……”
飞廉自然而然地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肚子,“你睡了二十天,腹中自然空虚。”说完招呼旁边的人,“去拿饭菜,顺便告诉承泣和祸斗一声。”
甘霖这才发现一旁还站着孰湖,梦中经历几千年,他看谁都有种恍然隔世的亲切,不过孰湖没等他寒暄,已经尥着蹶子狂奔出去了,嘴里还在大喊,“醒了醒了,甘霖醒了!”
“他这样子搞的我不像是睡久了刚醒的,像是死了一次刚活的。”甘霖有些莫名奇妙,他想抠抠脑袋,但胳膊实在没力,不如说躺的时间太长了,浑身都提不起劲。
飞廉脸上的阴霾散去了不少,“还能说浑话,看样子确实恢复了。”说完他揽着甘霖的肩把人半抱起来,在对方背后塞了好几个枕头。
这个姿势简直就是融进了甘霖的灵魂,他舒服得喟叹一声,从皮肤到骨髓都放松了,“怪不得屏翳一天到晚都这么赖在灵沃山的那张榻上,是真舒服啊。”
屏翳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的下一秒,飞廉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飞廉下意识地问,“不对,你怎么会知道灵沃山的事?”
甘霖没察觉他的异常,还在打量这间豪华的卧室,“哦,屏翳这个名字是孰湖告诉我的,上古三大自然神嘛,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就给我介绍了一番,至于灵沃山的事,是我在梦里看见的。”
“梦里?”
“嗯。”甘霖重新看向飞廉,一脸神叨叨,压低了声音,“你去昆仑找承泣的时候我不是被人带入了幻境嘛,那个人是烛阴吧。”
“这你都知道了?”
甘霖点点头,垂眸摩挲着黑色被子上繁复细致的深色刺绣,“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但他把他儿子的魂魄强行放进了我的身体。”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些血口子已经消失无踪了,但那种让人恐惧的疼痛还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儿子就是鼓,那他肯定是烛阴了。”
飞廉没想到甘霖居然连烛阴和他的儿子是鼓的事情都知道了,“你在梦里还看到了什么?”
甘霖便把自己的梦境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虽说是在梦里几千年,但大事不过那几件,其他的都是漫长而平静的岁月罢了,所以他很快就说完了,最后慢慢抱住自己的膝盖,“我还以为神仙无所不能,鼓肯定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幸福终身,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满怀希冀地看着飞廉,“三千年已过,鼓的封印解开了吗,他找到爱人的转世了吗?”
飞廉漆黑的眼眸看着他,没说话。
甘霖的表情也一点点凝滞,干笑两声,“也对,要是那么顺利,烛阴也不会带着他的魂魄硬要挤进我的身体里了。”
飞廉摸了摸他的脑袋。
“后来发生了什么?”
“很多事。”飞廉道,“烛阴不忍心儿子受苦,自愿奉上钟山的管辖权,还将火精一分为三,两个都给了帝鸿,其中一个分离三界稳定幽冥,条件是由烛阴的弟子祸斗掌管,另外一个帝鸿交给了后土大神,成为历代冥君传承的法器,再加上杨回也以昆仑归顺为条件求情,帝鸿才勉强松口,将鼓的魂魄解封。”
“解封后呢?”甘霖嗓音发颤。
“解封后鼓并没有如常复活,而是堕为魔兽,完全失去了控制,为祸四方,害了数不清的凡人。”
“什么?!”甘霖声音都拉尖了,“怎么会,鼓他那么喜欢凡人,他的爱人,朋友都是凡人。”
“他的魂魄已经在几百年的封印中堕魔,再也无法拯救,烛阴为了不让他造下更大的杀孽……”飞廉顿了顿,“亲手再次将鼓斩杀,从那之后烛阴也消失不见,我们都以为他已经在某处陨落了。”
“什么……”甘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如此惨烈的地步,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怎么也无法将梦境中内秀俊美的少年和残害人命的魔兽联系起来。
“肯定有问题对吧。”甘霖抬头,目光殷殷,“鼓肯定不会无端堕魔,烛阴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做这么多坏事,肯定是有原因的,对吧?”
飞廉点点头,“嗯。”
“如果我们查出真相,鼓还能回来吗?”
“可以给烛阴和鼓一个交代。”飞廉没有回答却又给出了答案,二人复生再无可能,但至少能给他们父子一个交代。
“那还等什么!”甘霖掀开被子就要从床上下去,结果腿根本没力,一头砸进了飞廉的怀里,铁头和胸膛碰撞发出了“咚”的一声。
甘霖眼冒金星,飞廉的背也微微弓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孰湖欢叫着端着一个巨大的托盘冲了进来,“甘霖,我去幽都食堂买了好多饭菜,快来吃……呃,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要不我再去转一圈?”
甘霖从飞廉的胸前抬起头,一副饿死鬼模样,“饭,快给我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