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院落内,与镇上的压抑不同,却弥漫着另一股沉重的气息——浓郁的药草味混合着一丝难以驱散的阴冷。院子不大,收拾得还算整洁,但墙角堆积的干枯草药和晾晒的古怪根茎,透露出主人常年与药材为伴的生活。
正屋的门虚掩着,那压抑的咳嗽声正是从里面传出,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
“爹!”阿阮脸色一变,推门冲了进去。
秦屿川和沈清弦对视一眼,也跟了进去。老赵则自觉地留在院中警戒。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古旧。一张木床靠墙放着,床上半靠着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他面容瘦削,颧骨高耸,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嘴唇发紫,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此刻他正用手帕捂着嘴剧烈咳嗽,指缝间隐约可见暗红。
看到阿阮带着陌生人闯入,男子——阮承岳,当代阮家守井人,眼中瞬间闪过厉色,咳嗽都暂停了一瞬:“阿阮!他们是谁?!”
“爹,您别激动!”阿阮急忙上前,轻拍他的后背,快速解释道,“他们是在山里遇到,帮我对付了‘山魈尸’的…城里来的先生。这位沈先生懂些古法,秦先生是…是官府的人。他们追查的案子可能和井下的东西有关,是来帮忙的!”
“帮忙?”阮承岳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刮过沈清弦和秦屿川,尤其是在沈清弦雪白的头发和虚弱的状态上停留片刻,“外人…懂什么!阿阮,你糊涂!祖训你都忘了吗?”他情绪激动,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咳出的痰液中带着更明显的血丝。
沈清弦上前一步,不顾阮承岳戒备的眼神,目光沉静地看向他:“阮先生,您体内阴寒侵肺,邪气入腑,已是沉疴。若我所料不差,应是常年接触封印泄露的阴煞之气,又勉力加固封印,损耗过甚所致。单靠寻常草药,只能缓解,无法根治。”
阮承岳眼神微变,重新打量沈清弦:“你…真能看出来?”
“略通岐黄,更辨阴阳。”沈清弦直言不讳,“您守护封印,功德无量,但身体垮了,封印一旦有失,万事皆休。”
这话戳中了阮承岳心中最深的忧虑,他剧烈咳嗽几声,喘息着,眼中的敌意稍减,却依旧警惕:“你们…到底知道多少?”
“我们知道井下封印的是极凶之物,知道最近封印不稳,邪气外泄,也知道有外人觊觎。”秦屿川接过话,语气诚恳而有力,“我们追查的那伙人,手段残忍,图谋甚大。若被他们得逞,落霞镇首当其冲。阮先生,我们不是来破坏规矩的,是来帮忙的。请相信我们。”
阮承岳沉默了,目光在女儿焦急担忧的脸上、沈清弦平静却洞悉的眼神、以及秦屿川挺拔坚毅的身姿上逐一扫过。良久,他长长地、带着疲惫和痛楚地叹了口气。
“罢了…阿阮,扶我起来。”他示意女儿,挣扎着要下床。
“爹,您躺着说就行!”
“躺着说不了!”阮承岳执拗地推开女儿的手,在阿阮的搀扶下,颤巍巍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他喘息片刻,才看向沈清弦:“你既然能看出我的病根,可有办法?”
沈清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上前,示意阮承岳伸出手腕。阮承岳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枯瘦如柴的手。沈清弦并指搭在他的腕脉上,闭上眼睛,一丝微弱却精纯的灵力探入。
片刻后,他收回手,脸色更加凝重:“阴煞盘踞肺腑,侵蚀心脉,更有一丝极其顽固的怨毒之气缠绕魂魄。寻常药物针石,确实难解。我可用‘金针渡穴’之术,配合纯阳灵力,暂时为您拔除部分阴煞,稳住伤势。但要根除,需得解决封印泄露的源头,并找到那怨毒之气的来源。”
阮承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希冀:“你…你真能治?”
“可以一试。但过程会有些痛苦,且我现在…力有不逮,只能徐徐图之。”沈清弦如实相告自己的状态。
“爹,让沈先生试试吧!”阿阮急道。
阮承岳看着女儿,又看看自己枯槁的手,最终点了点头:“好…那就有劳沈先生。若能让我多撑些时日,守住封印,阮某…感激不尽。”
当下也顾不上客套,沈清弦让阿阮准备热水、干净布巾,并取来她的银针(阿阮习武,懂些穴位,备有银针)。他先让阮承岳服下一颗自己随身带的固本培元丹药,然后凝神静气,开始施针。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针落下,指尖都带着微不可见的淡淡金芒。银针精准刺入阮承岳胸前、后背数个要穴,尤其是在膻中、肺俞、心俞等穴位,金针停留时间更长。随着针法进行,阮承岳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额头渗出冷汗,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同时,他蜡黄的脸上,却逐渐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润,呼吸也似乎顺畅了一些。
秦屿川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既担心沈清弦消耗过度,又期盼着治疗有效。
约莫半个时辰后,沈清弦缓缓起针。最后一根针拔出时,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被秦屿川及时扶住。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显然这番施针对他也是极大的负担。
而阮承岳则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明显的灰黑色,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吐出这口气后,他整个人仿佛轻松了一大截,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清明了许多,咳嗽也大为缓解。
“感觉…好多了。”阮承岳有些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充满了震撼和感激,“沈先生大恩…”
“阮先生不必客气,只是暂时压制。”沈清弦虚弱地摆摆手,在秦屿川的搀扶下坐下休息,“现在,可否与我们说说,那‘锁龙井’与井下之物?”
治疗的效果和沈清弦展现出的能力,显然赢得了阮承岳的初步信任。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苍凉:
“井下所封,并非实物,也非妖魔,而是…一股‘气’,或者说,一种‘念’。”
这个说法让秦屿川和沈清弦都有些意外。
阮承岳继续道:“根据阮家祖上口口相传,以及残缺的笔记记载,大约在七百年前,此地曾爆发过一场惨烈大战。交战双方并非凡人军队,而是…修行之士,或者说,是正道与一群修炼邪法、试图打开某个禁忌之门的狂徒。那一战,天昏地暗,死伤无数,怨气冲天。最终,正道付出了极大代价,将那群狂徒的首领——一个被称为‘心魔老祖’的邪修斩杀。”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阮承岳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那‘心魔老祖’修习的功法极其诡异,已将自己的神魂与某种‘怨念’、‘恶欲’本源融合。其身虽死,其‘恶念’却不灭,更因战场上的无边怨气和死气滋养,化为一股无形无质、却能侵蚀人心、引发无尽恶念与混乱的‘邪源煞气’。它无形无相,无法彻底消灭。”
“当时参战的一位修为通天的高人,联合数位道友,以莫大神通,借此地特殊的地脉格局——‘绝阴锁阳’之穴,布下‘七曜封魔大阵’,将这股‘邪源煞气’强行拘束、镇压于一口天然形成的寒泉之眼中,也就是现在的‘锁龙井’。并留下训诫,需得世代有人守护,以血脉和特殊法门,维持大阵运转,防止煞气泄露。”
“我阮家先祖,便是那位高人麾下的一名弟子,奉命世代留守于此,成为‘守井人’。职责便是,定期巡查井口符阵,以自身纯阳气血(阮家男子血脉特殊,阳气较盛)和祖传法诀加固封印,并清理因煞气微弱泄露而在周围滋生的邪秽之物。”
“七百年来,阮家世代恪守此责,从未懈怠。封印虽有波动,但大体安稳。直到…”阮承岳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直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秦屿川追问。
阮承岳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回忆:“二十年前,我父亲,也就是上一代守井人,察觉封印异动加剧。他怀疑不仅仅是自然松动,可能有人在外围做了手脚,企图破坏封印。他独自出山调查,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只传回只言片语,提到‘幽冥’、‘黑手’等字样。”
幽冥!果然是幽冥宗!
“父亲失踪后,封印不稳的情况愈演愈烈。我继承守井人之责,勉力维持,但修为远不及父亲。这二十年来,封印泄露越来越频繁,外泄的煞气不仅滋生了更多‘山魈尸’之类的邪物,也开始侵蚀镇子,让镇民变得易怒、多疑、精神萎靡。最近半年,更是…”他剧烈咳嗽几声,“更是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我拼尽全力,甚至透支本源,也只能勉强延缓。而且,我能感觉到,井下的那东西…‘它’似乎…越来越‘活跃’了,甚至在尝试冲击封印核心。”
他看向沈清弦:“沈先生,您刚才提到我魂魄中有一丝‘怨毒之气’,我怀疑…那可能不仅仅是泄露的煞气,而是那‘心魔老祖’残存恶念的侵蚀!它在试图影响我,削弱我!”
房间内一片死寂。真相远比预想的更棘手。封印的不是实体魔怪,而是无形无相、专攻人心的“邪源煞气”,其源头更是七百年前融合了恶欲本源的邪修残念!这种敌人,比有形体的妖魔更难对付百倍!
沈清弦眉头紧锁,沉思片刻:“阮先生,那‘七曜封魔大阵’的核心阵眼,可还在井口?阵图或布阵之法,可有传承?”
阮承岳摇头:“核心阵眼就在井下寒泉眼中,具体情形只有历代守井人临终前口授给继承人,并无详细图录。加固之法倒是有口诀和手印传承,但我资质有限,许多精妙之处难以领悟,更别说修复大阵了。而且…”他苦笑,“以我现在的状态,连每月一次的基础加固都快做不到了。”
沈清弦和秦屿川的心都沉了下去。没有阵图,无法了解大阵全貌和破损之处,谈何修复?光靠他们几人,加上一个病入膏肓的守井人和一个少女,如何对抗那积累了七百年、蠢蠢欲动的邪源煞气,以及可能潜伏在暗处的幽冥宗黑手?
“还有时间。”沈清弦缓缓开口,眼中重新燃起光芒,“既然大阵核心仍在运转,说明主体未破。当务之急,是彻底检查井口及周围符阵,找出最薄弱的环节,先行加固。同时,阮先生您必须尽快调养身体。阿阮姑娘,你对祖传法诀掌握如何?”
阿阮脸一红:“我…我爹只教了我一些皮毛和武艺,真正的守井秘法和加固手印,传男不传女…而且需要纯阳血气为引,我…”
这又是一个难题。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秦屿川忽然开口:“纯阳血气…或许,我可以试试。”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阮承岳和阿阮是疑惑,沈清弦则是若有所思。
秦屿川看向沈清弦:“清弦,你之前说我体内那力量…是纯阳灵力。而且,我的血,似乎对阴邪之物有克制之效。”
沈清弦眼中精光一闪:“不错!你的纯阳命火涅槃重生后,其质性至纯至阳,远胜寻常男子的纯阳血气。或许…你真的可以!”
“可是…”阮承岳仍有疑虑,“守井秘法乃我阮家不传之秘,且需配合独特心法…”
“心法可以简化,关键在于引动纯阳之力,契合大阵脉络。”沈清弦打断他,看向秦屿川,“屿川,你信我吗?”
“信。”秦屿川毫不犹豫。
“好。”沈清弦深吸一口气,“阮先生,可否将基础的加固手印和感应大阵的法诀告知?我来推演简化,结合屿川的纯阳灵力特性,或许能创造出一种临时的替代之法,先稳住局势。同时,我需要立刻查看井口符阵!”
阮承岳看着眼前这两个外来者,一个病弱却深不可测,一个坚毅而身负奇能。再想想摇摇欲坠的封印和失踪的父亲,他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阮,去准备‘开井符钥’和‘探灵灯’。沈先生,秦先生,请随我来。”他挣扎着站起身,眼中重新燃起了熄灭已久的希望之火。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而锁龙井深处那沉寂了七百年的邪恶,似乎也感应到了新的变数,开始发出无声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