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接过茶盏,眼神顺势在春棠脸上游移一圈,见她没像从前那样回避,心里更添几分底气,装作随意地问了句:“……那崔时,最近还来找你吗?”
“早就不来了。他那人,喜新厌旧得很,以前不过是图个新鲜。”
郑安听着心里乐开了花。他就知道这女人嘴硬心软,最受不得几句好话哄。
“那他既然不稀罕你了,你何苦还惦着?春棠,我们才是一路人。”
他话里带着点暧昧意味,眼神也慢慢不安分起来,落在她贴身的薄绸衣角下。
春棠察觉到那点眼神,轻轻偏过头去,没说话。
郑安靠得更近,嗓音低下来:“这些年你苦得很,我也不好过……不如咱们……”
他说到这儿没再继续,手却试探着要碰她的袖角。
春棠拨开他碰过来的手。
“别这样。你我什么处境,心里都清楚。”
郑安脸色一变,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我不傻,这些年你说得好听,实打实的事,几样做成了?”
春棠收回目光,抱了抱肩膀,自嘲似地笑了一下:“不过也不是没人肯帮我……二小姐会想办法的。”
“你说的……是国公府那位二小姐?”
春棠点了点头:“正是她。”
“那位二小姐是个好人,上回秋娘出事,也是她出面帮忙,才得以脱身,如今已经托人安置在一户人家,衣食无忧。”
国公府那位二小姐崔莞言,才是郑安从头到尾最看不透的人。人人都说她温和、仁善,连带着春棠也信得死心塌地。可当初展颜却曾悄悄跟他说过,说那位二小姐看着柔顺,实则心思歹毒,当初就是她设局害了自己。
到底谁真谁假?郑安实在理不清。
他只知道,二小姐如今被赐婚给了周王,而周王与国公府素来不睦。崔晋若要打压周王,难免会利用这门婚事,而那位二小姐夹在两边……若他真能攀上周王那边的线,说不定才是翻身的机会。
郑安暗暗攥紧了袖中的拳。
京中风向将变,他得早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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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香火袅袅,黄铜炉中一炷冷香燃得极细,堪堪没过指节高。崔莞言坐在案前翻看账册,手中朱笔一笔笔改注,却忽觉身后脚步停顿。
她未抬头,问:“什么事?”
柳枝小声答:“方才有人来传话,说王爷那个名义上招揽太学才俊的书社,郑安也去了。”
崔莞言手中一顿。
柳枝便将话说全了:“他今日悄悄递了名帖。怕选不上,还特意在名帖背后写了一句‘知国公府一事,愿与殿下细言。’”
“他倒是会投机。”
孙氏曾是庄氏身边人,若真知晓国公府的什么隐秘,为了保住郑安的一条命,说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郑安此举未必全是虚言。
“既然他想投靠,就成全他。”
“……小姐的意思是?”
“去告诉王爷,见一见郑安试他几句。看看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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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沉沉,周王府门在晚风中缓缓掩上。
郑安被带进来的时候,院中灯尚未完全点起,引路的侍从沉默不语,步伐又快,他几次想开口寒暄,终究还是闭了嘴。
待跨入堂中,才见正上首那人已经落座,披一袭墨袍,身后无屏风、无亲随,手执一柄未入鞘的长剑,正低头以帕拭刃。
“郑安?”
郑安连忙躬身:“正是小人。”
“听说你递了名帖,背后还写了一句话。”褚元唐目光平静,落在他脸上,“你知道国公府的弱处?”
郑安心头一凛,强自镇定:“小人……不敢夸口。只是知晓些许旧事,或可为王爷一用。”
“旧事?”褚元唐走至他身旁,将剑尖搭在他颈上,“你可知,本王最不喜空言诳语。”
玄铁寒凉,哪怕脖颈一动就可能割开皮肉。
郑安额间冷汗直冒,心中转了几百个念头。周王行事无常,比起庆国公有过之而无不及,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当场。
但若不搏一把,他这一身泥淖也休想再翻身。
“小人曾得一人点拨,那人乃是国公府旧人,所知不浅。她在临终前……曾提过孟誉死于一场暗害,与崔家二公子崔时有关。”
“可有证据?”
“……那位故人并未止于此,还有旁的内容,暂时……还未到说出口的时候。”
“哦?”
“若小人如今便将底牌掀尽,岂非也太叫人小看了。”
褚元唐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可以收你,但你要明白,在我这,值几个钱,是看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
剑收了,寒意一散,郑安吐出一口气。
“草民不敢欺王爷。草民读过书,却非世家子,也无门路。先前曾起念参加太学论道,却知以寒门出身空投名帖,恐连入场都难……”
他抬眼试探:“若……王爷肯抬一抬手,草民愿倾尽所知,往后但凭驱策。”
“你倒算盘打得快。先说情报,再言功名,一步一算。”
“草民不敢奢求厚赏,只求一命有值。”
“你以为我缺探子?还是缺说书的?”
郑安再度跪伏,语气也低至极点:“王爷明察,小人所图无非活路。”
“活路?”褚元唐笑了,绕到郑安身后,居高临下。
“你既投来,就别指望还能全身而退。你那双眼,耳,心,从今起,都得为我所用。”
郑安不敢动,身子已不住颤抖。
“太学论道,我准你进。但你记住,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心里需得有数。”
“……是。”
“你手上若真握着能掀牌局的东西,我不会亏待你。但若你敢耍花样——”
剑刃“嗒”一声收回匣中。
“我会让你从哪来,回哪去。只不过,回得是条死路。”
“小人明白。”
应声退下时,郑安背脊冷汗涔涔。
这位王爷,果真是疯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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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醉春院后巷里只余些零碎灯火。
郑安拎着个陈旧包袱走出偏门,生怕再多停一刻便会被这片泥沼缠住似的。
春棠靠在后窗,目送他离去。
“果然……是攀上了高枝。”
那日他回来说要投靠大人物,谁信呢?现在倒是信了。只怕这回是真有门路了,才能这样干脆地走。
“秋娘,他走了……说是要去什么论道,真的就走了……”春棠一头扑进秋娘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是说郑安?”
秋娘坐到她身边,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我原就不该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可他真走了,我还是难过。他不是不知道我在醉春院有多难。他也说过……说过会娶我。如今倒是撇得干干净净,头也不回。”
眼泪终于滚下来,春棠赶忙伸手一抹,却越抹越乱,袖子湿了一片。
秋娘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男人总是靠不住的。”
二人相拥而泣,门外却传来许氏恭敬的声音。
“小姐,她们在屋里。”
春棠闻言一惊,连忙站起身,慌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手忙脚乱地将衣襟理了理。秋娘也跟着起身退到一旁,神色拘谨。
“哭得这样,是为谁?”
春棠一怔,眼圈还红着,连忙屈膝下拜:“春棠……见过二小姐。”
崔莞言立在门前,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掠而过:“你若是为了个一走了之的男人哭成这副模样,也未免太不值当了些。”
“让二小姐见笑了。”
崔莞言不语,俯身轻轻将她扶起。那双手温而不冷,不似春棠过往所认知的那种高高在上的贵女,而是真正在意她是否难过的人。
“你信过他,也是真心付出过。难过是应当的。这世上说好听话的男人多,能替你挡刀子的却少。”
春棠自嘲一笑:“我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
崔莞言轻叹了一声,替她拢了拢鬓角的乱发。
“你在哭你自己,哭你曾真心,哭你信过人,哭你没能早点看清。可从今往后,你要替自己活得清楚些。他走了是好事,你该庆幸,他走时还未将你拖进更深的泥里。”
秋娘在旁默默看着,心中也不禁生出些敬服。
小姐虽是闺阁女子,却活得如此通透。
崔莞言轻摆了摆手,止住她们继续谢礼。“春棠的身契,我已托人去取,用不了几日,便能办妥。”
春棠猛然抬头,泪水顿时涌出来。
入青楼时她只有五岁,十五年了,她终于能从那泥沼脱身。
“春棠……此生不敢忘小姐恩情。若有使唤之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秋娘眼中也泛起泪意,跟着一同叩首:“我也是。”
“你方才提到郑安……他如今既去了别处,又曾得罪过国公府,自然不敢空手投奔。只怕他手上也带了些东西作筹码。”
春棠随即思索起来。
“小姐说得对……我记得有一回,他喝醉了,说起若哪日真出事,至少还有命活着。他说那是孙姨娘临死前偷偷告诉他的,说是能保他一命的底牌,但当时我只当是醉话……”
郑安手中果然有些证据。
崔莞言颔首,装作不在意,反安慰起春棠。
“郑安之事,后头不许再提。日后见着他的人,便当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