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的冬天,比起京中少了几分寒冽多了几分潮润。
街巷纵横舟楫如梭,粉墙黛瓦在薄雾中半隐半现仿若水墨。南来北往的商贾络绎不绝,船只泊满河畔,市井里飘着糖炒栗子的香气,还有姑娘家软糯的通州音招徕客人,听着像唱曲儿一般。
谢廷章替芳竹挑的宅子十分体面,府中管事谨慎周全,连丫鬟仆妇也都是她旧日身边人。
按理说,她该无忧了。
可芳竹思念儿子日日以泪洗面。
宅中寂静,她整日坐在窗前,望着那几枝干瘪的老梅发呆。昔日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首饰早已打包收起,如今连个描眉的兴致都无了,衣裙也常是昨日未换的颜色。
这日,伺候的阿巧出去买点心,顺道带了支簪子回来,说是街头小铺买的小玩意儿,想哄她高兴。
“姨娘瞧瞧,颜色衬您肤色哩。”
芳竹接过簪子,簪首是一朵红菊,有些旧了却雕得极好,正中间有课极小的红珠。
这簪子……是菊清的!
当年她们四人情同姐妹,虽出身风尘却也有过一段同甘共苦的岁月。梅兰竹菊各取其意,连这四支簪子,都是当年偷偷托醉春院后巷的银匠打的,一人一支簪头样式不同,誓言不论身在何处,永不相忘。
菊清是最后一个被赎出去的,来人是通州州牧的儿子杜绍成,出手阔绰对菊清极好,她们还庆幸菊清终得好归宿。
可好景不长,杜家因案覆灭,菊清也从此杳无音信。
芳竹一把拉住阿巧:“你刚才说,这簪子是哪儿买的?”
阿巧吓了一跳,忙回道:“是西市那家盛义银铺……”
“去问清楚簪子是从哪收的,什么时候!别让旁人知道。”
阿巧看她面色失常,不敢怠慢,忙点头应下飞快出了门。
芳竹等得焦急,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屋里团团转了好几圈,直到阿巧回来才赶紧迎了上去:“怎么样?”
阿巧就关上门,压低声音:“那簪子是月前一个蒙着脸的女子拿来当的。她常来那铺子,不怎么说话,身量纤细看着很是窘迫。”
芳竹眼中骤然浮出光亮。
“告诉那铺子的老板,若那女子再来,就告诉她,有个戴竹簪的女子在找她。”
阿巧连连点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不禁跟着紧张起来:“我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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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崔晋那边频频动作,私下多次召集幕僚商议,似在筹备太学论道之事,打算借此扶持新人登堂入仕。此事牵动朝局,自然也不会是崔家一家的算盘。
崔莞言心知褚元唐不会坐视不理。如今新党压制旧势已成趋势,太学论道便是试探与角力的第一步。他若要扶人,眼下正是关键。
冬日雪已停日头正好长街尽头那家旧茶馆却悄然关上了窗。
褚元唐踏入时,崔莞言静坐其中,眉目映在茶烟之间。
他驻足片刻,后才轻声唤:“莞言。”
崔莞言没应声,执壶替他斟了杯茶。
褚元唐在她对面落座,两人之间,一炉烟,一盏茶,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沉默片刻,他才试探着问道:“你……近日还好?”
崔莞言将茶盏推至他面前:“很好。劳烦王爷挂心了。”
褚元唐勾唇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茶,借以遮掩眼底翻涌的复杂神色。
茶水苦涩,如何回味也品不出半分清甜。
“太学论道将近,不知王爷可有安排?”
“你又想做什么?”
果然被他听出来了。
崔莞言轻吸一口气:“我若真有打算,王爷可是愿意听?”
“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
“崔晋近来正四处搜罗才子,打算在太学论道上拔个头筹。不知王爷这边……可有属意之人?”
褚元唐微抬眼,唇边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你有一人推荐?”
崔莞言点头,没否认。
“是你大哥吧。”
他怎么知道的?
她不动声色地掩下波澜,褚元唐已接着道:“那时诗会,他压过所有人一举夺魁。我便让人查过,正是你那位低调行事的大哥崔植。他才华内蕴,确是合适人选。”
“崔晋那边,我亦想安排一人。名叫陈归章,虽才气不显,却极善诡辩,想来合崔晋的胃口。”
崔莞言想,待郑安见陈归章得崔晋倚重,必定坐不住。到那时,他也不得不现身。
褚元唐正欲接话,却忽然侧身掩唇低咳了几声。
这是……风寒未愈?
崔莞言眉心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驱寒汤……还得继续喝。”
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然而,褚元唐眼底却因她这句话骤然被点亮:“原来……前几日府中下人送来的汤药,是你吩咐的。”
崔莞言迅速别开视线,强自镇定地为自己斟茶,语气恢复疏离:“王爷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接下来的诸多事宜,会因你病着而出什么差错。”
“原来如此。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婚期定在明年二月初,聘礼会很快送到国公府。”
命运兜兜转转,嘲弄般地将人又推回了原点。只是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前世的雪夜、前世的大婚、前世的屈辱……如火般灼上心口。
崔莞言垂下眼睑,一股浓烈的讽刺在胸口悄悄盘踞、缠绕,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辨的轻笑逸出唇瓣。
“送来就是,不必提前与我打招呼。毕竟……我上辈子已经成过一次你的王妃,这辈子再演一遍,也不算生疏。”
褚元唐被她的态度扎得一疼:“你若改变主意大可告诉我,我不会逼你。”
“愿不愿,又有什么分别?前世我愿意,结果如何?这一世……不过是换个方式束缚罢了。”
褚元唐喉结动了动,想伸手,却又怕她退开,只能压着声音问:“你把我同前世……放在一处看?”
崔莞言轻轻斜他一眼:“王爷不是最厌前世的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今生我怎么看?”
“莞言,我从未厌过你。”
“可我厌了,厌得彻底。利用归利用,婚事归婚事。你该做的,我不会插手。我该走的路,也不会因这桩婚事有所改变。”
“若没有别的事,王爷请回吧。”
崔莞言独自立于空寂的茶室中,良久,才抬手轻轻拂过方才他坐过的位置,那里余温已散,只剩一片冰凉。
窗外,日头依旧正好,却照不进这一室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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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晋招揽人才多日终于有了动静。
他在府中西偏院设下论策之局,遣人传了帖子请三位才子入府,又邀麾下数位言官旁听,从中择一人赴太学论道。
三人之中,身材瘦高的江攸出自鸿儒门第,另一位年纪稍长的陆文州则是翰林世家之后。两人一见面便笑语寒暄颇为投契。
唯独最末进来的陈归章,着一身洗得泛白的藏青布袍,鞋面沾了些尘土。来时未多言,抱拳一礼便自顾自落座,虽穿得普通,眼中却藏不住一抹野望。
国公府的气派远超他所见,连偏院都雕梁画栋、点着沉檀暗香,若能得崔晋一言赏识,往后前途必是平步青云。更何况,太学论道真能出头,少不了封赏与举荐,届时他便能从寒门爬上正途。
说来也怪,他讨好那位礼部侍郎家的庶女许久,前些日子还冷言冷语,连正眼都不曾给他,这两日不知怎地突然转了性,不仅肯说话,还替他引荐进了国公府。
想到此处,陈归章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里一阵得意。想必是他们终于识得他的才气了。
压下心头浮动,他打量起厅中几人。若说论道辩才,他自信不输在座任何一人。
几人在堂中坐定多时,却不见国公现身。直到一阵脚步声响起,方才有一名身着青色袍服的中年人缓步入内,身后还跟着几名随从。
他站在几人面前,朗声道:“国公事务繁忙,今日之论策便由我等主持。议题已定,各位可依次陈述己见,谁能驳倒余下二人,便是今日胜者。”
“今日议题——诸君以为,仕途之道,当以操履无玷、问心无愧为上,抑或权衡进退、步步为营为先?可各持己见,互陈是非。若能一言折众,便是本府所欲得之人。”
江攸率先起身拱手:“士之为仕,当以心正行直为本。若朝夕算计、逢迎权贵,纵得高位,亦是污浊一身。人若不能问心无愧,登堂入仕又有何义?”
坐在他身侧的陆文州冷哼一声,随即站起,语气不卑不亢:“江兄一席话,确有高节。但仕途如履薄冰,江河沉浮,岂能单凭一颗赤子之心便安然度日?若无步步为营之策,轻则斥逐,重则覆族,岂非一念之间误己误国?”
江攸眉心一拧:“你这般说法,未免太过圆滑。”
此时陈归章才缓缓起身:“江兄此言虽彰士志,然多为书斋之言。朝堂之上,忠直未必有路,苟且未必无门。君不见许多高士明哲保身,反得善终?我辈既入仕途,岂能不审时度势、趋吉避凶?问心无愧者,贵在存心;步步为营者,胜在行事。”
话未尽,厅中已有人颔首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