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两个月没来县城,加之以前来县城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采薇倒是没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来,不过相较于她背着一包袱“破烂”来那次,这次城门口排队的人更多。
此外,远处城墙根下的“乞业”团队,越发引人注目,且明显内部竞争加剧,导致形成了七八个团伙,紧紧盯着进城排队的人。
采薇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杨猎户也出声提醒,“捂好钱袋,买东西付钱后要尤其谨慎。”
朝廷不体恤百姓,赋税加重,各家日子都不好过,女娃卖了给家里省口粮不说还能赚一笔,男娃可是要传宗接代,这些半大小子农忙时还能帮着下田下地,现在却是齐齐涌到县城门口,嘴上说是碰运气找活计,可三五个一起近身,一挤一推搡的功夫,保不齐钱袋就被摸了去,即便抓住人也不一定能要回钱袋。
采薇心有戚戚点头,经济大环境与社会治安某种层面来讲是正比例关系,现在这境况,县里治安不好,估计县令大人也没心思管小偷小摸。
杨猎户进城来办过户手续的,寻摸了两个月,终于有合适的宅子,是关老哥牵线,他只需要去看看宅子,然后到县衙过契。
进城后采薇便拿了主意,“叔,我们先转转,待到晌午时去关叔的牙行找你。”
杨猎户知晓她主意正,再者现在都当家了,也不絮叨让人改主意,只叮嘱莫要与人起冲突,有事往关家牙行送信,两厢分开,他架着骡车往草市那边去。
宋清、采莲、采薇兄妹三人沿着主街慢慢往里走,街上行人很多,按说该是热闹的,可气氛却有种莫名的沉闷。
想想也是,朝廷增收夏税,今年的是交齐了,可秋税还没开始收,今年的徭役县衙也没发告示,这可都是一把把悬在百姓头上、能令人家破户销的大刀。
农忙完得闲的庄户汉子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不个个穿着短褐进城来找活,可惜,现在散工少找活人多,进城还得交一文的门税钱,除了见着穿着体面的大户管事或是牙人,其余时候谁有心思挂笑脸。
“以往商队、牲畜进城才交税,咱们挑菜挑柴来都不交税,现在只进个城门就得交一文钱,来县里卖田产鸡蛋更不划算了。”宋清很是恼火,增收夏税才几个月,这就又多了门税,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增加小孩的税,或是把收税年龄往小了推。
他们三人沿主街往城东走,路上见到的多是找工的汉子和“自主创业”的小孩,杨猎户就不一样了,越往城北,穿着破烂的行人越多,到进入草市的街道时,路边好些插草卖身的,多是女娃,旁边站着爷奶或是爹娘。
他和妻子只得了一个儿子,稀罕家里娃儿多不说,也没重男轻女的想法,见此情此景,不由恼老天不长眼。
想他和妻子恩爱,头两个孩子没站住不说也没个闺女,倒是这等遇事就卖女娃换钱、没有父德的人竟然儿女双全多子多孙,真真没天理!
关牙人同样恼火,恨不得给对他下跪的夫妻跪下,“家里真不需要小厮,你要真想孩子在祖籍,我留下他,给他找个差不多的人家······”
“关老爷,你行行好,咱们县里这多牙人······”三十多岁的汉子额头在青石砖地面磕得咚咚响,旁边一道跪着的妇人也是泪水涟涟。
“停停停,别给我戴高帽惹是非了,我还得在这霍山县过活。”关牙人烦躁地原地转圈圈,余光瞥见要进门的人,脸上大喜,“杨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杨猎户抬起的脚一顿,以为打搅了人说事,挠头转身,“关大哥,你先忙,我在外面等等。”
屋里跪着三人,看样子是夫妻带着儿子,那孩子个头小小,唉,想来是过不下去一家子卖身。
关牙人对着跪着的三人咬牙道:“起来,影响我做买卖把你们一家子赶出去。”一边拿钥匙准备带人去看宅子。
有骡车倒比走过去快些,路上少不得抱怨一通,关牙人都觉得自接了王老大一家三口,他额心皱纹都深了,比同龄人老了好些岁。
王老大不是本地的,家在隔壁开化乡,也不住主街,而是在两乡交界的柳家寨,家里本就没有多少田产,爹娘都是重病过世,以至王老大、王老二兄弟俩送父母上山守孝时真真家徒四壁。
柳家寨的大姓是柳,其他姓本就势弱,王家兄弟俩又穷,村里但凡丢只鸡少只鸭,邻居都怀疑是他俩干的。
可两人家穷志不穷,守孝期间就攒了银钱,一出孝王老大娶妻,成个亲攒的家底又去了大半,等妻子怀孕生子,越发攒不下钱。
这不县衙前脚发话要增收夏税,王老二后脚就跟商队跑商去了,柳家寨人都说王老二受不了穷跑了,少一个成年人夏税少了五钱,王老大夫妻俩愣是攒够夏税,可眼下快要收秋税,明年夏税、秋税······
“作孽哦,我本就不大愿意接这损阴德的活儿,要不是今年这行情······”关牙人朝路边吐了口痰,继续道:“他家没田,就两亩薄地,收成堪堪够交一季的税,三口人还要吃,还有秋税,实在没盼头了这不想着全家卖身。”
王老大家算是她娘那边的亲戚,他外祖母与王老大娘是姨姐妹,这也是他接了王家卖身这桩买卖的原因,“作孽哦,老天倒是给咱活路,今年算得上风调雨顺,可官老爷不当人啊······”
骂起当官的,关牙人也是心悸,不由放低了声音,看着赶车的好友,半是试探半是感慨:“说是我表舅,两家关系远了也没啥来往,我也是实在看他们可怜,夫妻俩想卖身去府城,又想给儿子在咱们本地找个不错的人家,说是不忘根儿。”
“留个人也好,不是说老二跟商队跑么,这万一回来家里没人也没个音信······”杨猎户倒没觉得王家夫妻俩的想法有错,只是同情关老兄有得忙了。
观他神色,关牙人笑道:“三宝是读书人,以后身边要有书童,不然老弟你把我那小表弟带回去,给口饭就成。”
杨猎户第一反应是摇头,他家是庄户人家,哪能用小厮丫鬟的,没得让乡里人笑话装象,再者三宝还小。
“杨老弟,听我说。”关牙人一把握住杨猎户牵着缰绳的手,脸上多了几分郑重,“往后各家日子势必会越来越难过,三宝侄儿肯定是要一个书童的,与其因着书童之事与族里起龃龉,倒不如早早解决。”
“老哥确实有私心,大牛性子稳,已经能上手干活,我家实在没他去处,再者去你家别说我那表舅,就是我自己也放心。”
听这一番话,杨猎户沉默下来,只是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再说吧,今儿来主要把宅子定好,大郎、采薇几个要置办点东西。”
关牙人知晓轻重,也没硬逼,转而说起宋老大来,“宋老哥也算是熬出来了,听说他家新房子极气派,暖屋酒的时候我可得好好看看·····”
宋清也在说关牙人,“因着杨叔的关系,关叔对咱家一直很照顾,暖屋酒得请人。”
“暖屋酒咱们自己办,想请谁就请谁。”都自己当家做主了,新屋子又远离上房,采薇自然不会去考虑他们的脸色,因此说起这话来很是豪气。
采莲却是惴惴,眼看快到顾家大门口,呐呐道:“妹妹,你真要去······”
采薇当然要去了,不说她跟顾公子的“私人恩怨”,就说租田这事儿,她觉得没有比顾家更合适的人家了。
“到时候约莫只要我进去,大哥大姐,你俩就在门房等我,要是不想去,就在杏和堂门口等,咋样?”
采莲想去杏和堂,宋清觉得他是大哥,不能放妹妹一个人去危险的地儿,执意要跟着一起。
三人去顾家大门前,还没等采薇出声,就有门子挥着胳膊来赶人,“去去去,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家宅子,再来当心我们大公子治你们的罪。”
“到时候丢县衙大牢,可别怪我们大公子心狠,走走走,快走。”
这门子当他们兄妹三是来乞讨的,面色倨傲口吻嫌弃就算了,还一副唯顾大公子命是从的样子,采薇张大嘴巴。
这······,跟她打听的、猜测的不符合啊,难不成这两个月顾大公子强龙压过地头蛇,把祖宅里的管事小厮都给治服帖了????
甭管强龙与地头蛇的争斗如何,今儿她肯定是要见上一见顾·散财童子的,采薇摸了摸胸膛,她今儿出门就带来二百文,置办东西还得顾·散财童子出力啊!
“我是你们大公子请的客人,是大公子叫我们来的。”
采薇板着脸说话掷地有声,自以为气势足,只是不用看都知道身旁两人有多惊讶,没见对面门子大张的嘴巴都能塞下拳头么!
“快去通报,要是误了你们大公子的事儿挨板子,可别怨我没说清楚。”
门子半信半疑,可又不得不往里报,不说他,就是往前院去报信的小厮都在心里嘀咕,误报了会不会挨罚?
不过当大公子身边仗势欺人的第一狗腿子锦武大爷亲自去大门口接人时,顾府前院一众小厮纷纷惊掉下巴。
能见到人,采薇不意外却是非常高兴,哎呀,距离跟顾·散财童子联手的目标又进一步呢,她发家致富的捷径又通了一点呢!
歪靠在垫了缎面软垫的木榻上,顾锦程翘着二郎腿淡淡挑眉,“见我作甚?”
暖香袭人,矮几上还摆了糕点果盘,香蕉、苹果、葡萄、柚子······加之顾锦程的大爷做派,采薇嫉妒地眼睛发红。
说起来两人名声相差无几,区别只在于一个在县里“横行霸道”一个在兴贤乡“臭名昭著”,而论起出身家世,可谓一个天一个地,采薇尤其觉得贼老天不公平,她好歹还多活一世呢,过得竟然没面前这小屁孩滋润,不由脱口而出两个字,“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