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晏晞走进孙伯灵的房间：“先生今日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本来也没什么大碍。”孙伯灵说着就要起身从榻上下来，晏晞赶忙上前阻止了他。他在孙伯灵的榻边坐下：“过会儿我去熬药，等会儿睡前给您端过来，您热敷了再睡，能舒服些。”
孙伯灵叹了口气：“晏晞啊，这些天，实在太劳累你了，真过意不去。”
晏晞笑了笑：“不累，弟子照顾先生是应该的。”说着也不再言语，只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孙伯灵注意到晏晞今日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怎么了？”
晏晞低下头去：“没什么。”
孙伯灵坐起身：“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说出来，让为师听听，看能不能帮到你？”
晏晞沉默了片刻，说道：“先生，今天，是我爹的祭日…”
孙伯灵一阵心疼，他伸出手，抚着晏晞的肩，感觉到晏晞在微微地颤抖。“晏晞…”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晏晞看着窗外：“先生，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家中的事，不是我不愿提起，而是我忘不掉…当年，我爹是朝中重臣，但是遭人陷害，当时又起了战事，为躲避战乱和杀身之祸，他带着我们全家离开了家乡，那年，正是灾年，我眼看着我的家人和跟我们一起逃出来的人因为没有食物，活活饿死…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爹带着我去讨饭的时候，那些人家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地上的尘土一样。当时，我就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再也不用让人像这样看着我…后来，灾年过去了，我们全家只剩下了我一个，有好心人收留了我，还教我念书，再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
孙伯灵感到眼里有了泪，他们的身世，何其相似…他轻轻地说：“晏晞，我和你一样，都没有亲人了，你说的这些，我都懂…”
晏晞仍然看着窗外：“先生，我真的希望我有一天能出人头地，不辜负我爹的期望，可是我将来就算是出人头地了，又真的有意义吗？我孤身一人，就算真的出人头地了也没有人会在乎，在别人眼里我也永远都只是个受人怜悯的孤儿，更何况，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像我们家当年一样，因为遭人陷害和战乱，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孙伯灵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了：“晏晞，你想不想知道，我的腿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听完那个悠长的故事，晏晞早已是泪流满面。他跪下对着孙伯灵深深地一拜：“先生，我真不知道，您受了那么多苦…您放心，等我学成出山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为您报仇的！”
孙伯灵凝望着晏晞，他眼中的倔强和不屈，是如此的熟悉。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却努力地独自一人活下去的自己，那个发誓一定要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自己，那个遭受了酷刑之后忍着伤痛拼命逃出魏国的自己…他摇了摇头：“晏晞，我告诉你这些，绝没有让你为我报仇的意思。我也是用了很多年才明白，复仇，是没有意义的，它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你充满了恨意，让你忘了快乐是什么样的…”他把晏晞拉了起来，像是对他，也像是对自己说：“我想要告诉你的是，不管你遇到什么，都别放弃，你其实远比你自己想的要强大，所以别怕，也别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坚持自己想做的事，总有一天你会从艰难里挺过来，实现你的理想，到那时，你会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和当年的你一样的人，又怎么会没有人在乎呢？还有，”他指了指窗外：“你看，夜晚的天空一片黑暗，可是总会有星星发出光亮，就算这光亮再微弱，甚至有时候被遮住，它也永远都在那里。就像你的人生，不管再艰难，也一定会有希望，就算暂时没有，你的家人也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像星星一样指引着你从黑暗中走出来。晏晞，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但不管你在我这里学到了什么，我都希望，以后，如果你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你能想起我今天的话…”
晏晞静静地听着，静静地落着泪。许久，他开口了：“先生，我懂了，谢谢您。”
孙伯灵笑了笑：“懂了就好，天也晚了，你快去休息吧。”
晏晞迟疑了一下，问道：“先生，您真的遇到过像星星一样在黑暗中给您希望的人吗？”
孙伯灵的视线移向了窗外，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道：“是的。我遇到过这样的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做钟离春…”
“曈儿！”
“姐姐！”躺在榻上的辛曈正准备坐起来，钟离春走过去制止了她：“你躺着吧，病还没好利索呢，别起来再着凉了。”
“哎呀，整天躺着，真没意思。”辛曈嘟着嘴说。
钟离春笑了：“都知道没意思了，看来是快好了。”她伸手摸了摸辛曈的额头：“总算是不烧了。前几天你发烧一直不退，可把我急坏了。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可别再像这次这样感染了风寒，烧了这么多天，多难受啊…”
辛曈忍不住笑了出来：“姐姐，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跟我娘似的。”
钟离春笑着瞪了她一眼：“我有那么老吗？”
“姐姐，你也快去休息吧，你这些天一直在这照顾我，太累了，我看你都有黑眼圈了。” 辛曈拉着钟离春的手，说道。
“我不累，正好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过来陪你说说话，你就没那么无聊了。”钟离春轻轻地抚着辛曈的手：“今晚想吃什么？过会儿我去做。”
“都行，姐姐做的饭都好吃！”辛曈撒娇地说：“有姐姐真好，我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了。”
钟离春伸手拂去了辛曈脸上的一绺乱发，爱怜地看着她：“那以后我天天给你做，你敞开了吃。”
“嗯，谢谢姐姐！”辛曈高兴地笑了，又问道：“哎，对了，姐姐，我看你家里有一些兵书，你喜欢兵法吗？”
钟离春点点头：“是，我喜欢。”
“你是专门去学过兵法吗？我曾经也想要学，但是那些教兵法的地方都不收女人。”辛曈气鼓鼓地说：“女人怎么了？女人也会杀人，也能带兵打仗！”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钟离春不禁一怔，一瞬间，恍若隔世。她的眼前浮现出了自己当年的身影，与现在的辛曈几乎重合。
那个相信自己天下无敌的女侠去哪里了？
那个从万军中杀出重围的剑客去哪里了？
那个跟随孙先生四处征战的钟离姑娘去哪里了？
那个对未来充满梦想和希望的钟离春，她，去哪里了？
“姐姐，你怎么了？”
钟离春回过神来，发现辛曈正诧异地看着她。她笑了笑：“辛曈，你听说过齐国的王后吗？”
辛曈点点头：“我听说过，她身为王后，劝谏齐王励精图治，而且亲自随军出征，为齐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姐姐也听说过她？”
钟离春不语。辛曈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惊得差点跳起来：“姐姐，难道你就是…”
钟离春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听说，齐国的王后已经死了…”辛曈突然意识到这么说有些不妥，赶忙住了口。
钟离春笑出声：“若不是齐王相信我已经死了，我又怎么能逃出来呢。”她收起笑容，正视着辛曈：“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当年是向齐王要了一块封地后才得以离开了王宫，但是自从我出宫后，齐王一直派人对我严加看管，只要我离开封地一步，他就会派人追杀，后来，我找人装扮成我，几日后又让她做出溺毙的假象，我和妹妹则趁乱装扮成仆从，从封地逃了出来，离开齐国躲到了这里。若我在此地的消息传到了齐王耳中，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到时候不仅我性命不保，你与我如此交好，他也会迁怒于你。”
辛曈点点头，坚定地说：“是，姐姐，你放心，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有危险的。”想了想，又说：“难怪姐姐当年会亲自随军出征，原来是因为懂兵法啊！看来齐国的那些将军们也都不怎么样嘛，还得是姐姐亲自出面帮他们出谋划策。哎，姐姐还没告诉我呢，你当年是在哪儿学的兵法呀？”
钟离春微微笑了笑，当年在战场上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擂响的战鼓，震天的喊杀声，排山倒海般冲锋的军队，还有，运筹帷幄的孙先生…她轻叹一声：“不，我随军出征，并不是为了给将军们出谋划策，我也从未真的去专门学习兵法。”
“那姐姐当年为什么要随军出征呢？王后应该并不需要做这些吧？”
“当年我随军征战，甚至当年我入宫成为王后，都是因为一个人，这个人，也是教我兵法的人。”钟离春的眼中浮起了一层薄雾：“他的名字，叫做孙伯灵...”
像上一章的钟离春一样，孙先生也遇到了一个和他类似的人，让他有机会，对当年的自己说，别怕，不管再艰难，也一定会有希望。
Be the person your younger self needed.
愿我们都能成为，那个曾经的自己最需要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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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