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回答也无妨。”谢止笑了:“你沾染上了我,今日之后,你就再也摆脱不得了。”
谢止眼尾下泛着薄红,衬着青色瞳眸愈发潋滟。
贺玄青这才主意到他今日的穿着与往日不同,他竟是穿了一身暗红的服饰。
许云清低头看着自己,发现谢止果真也对自己的穿着做了手脚,她也被安排穿了件偏红色系的衣服。
两人面对诸位宾客之时,明明分处两处,却如隔空对拜于高堂。
贺玄青狠狠闭了闭眼睛。
多说无益。
谢止说得没错,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等这件事流传下去,关于他们二人关系会流传于整个天衍,不过这也是无关紧要的事,他们的姓名本就一直在传闻中连在一起。无论是为宿敌还是现在,只不过过了今日又会多出一条风流轶闻。
贺玄青瞥着谢止:“你……”
未说完口中的话,二人齐刷刷转向门口。
少顷便有摘星阁小弟子闯了进来,他瞥见堂里的二人,当即跪在地上,额上汗津津:“不好了,南疆带甲十万突袭,今已兵临城下。”
谢止看着贺玄青,贺玄青皱着眉,看她的表情像是不爽,却好像并没有很意外。
“还有一事。”那小弟子面露难色:“陛下有诏,要宣、宣谢止一人入宫觐见。”
这弟子偷偷看着阁主,眸中全是恐慌。他在害怕。
这几日天衍动荡成这样,今日自家阁主又办了这样一场宴席。哪怕他只是个刚入门的学徒,也察觉到了局势暗流汹涌,早已与与往日不同。
风波宫出了贺玄青这样一个反贼,风波宫会参与谋反吗?两位阁主冰释前嫌,摘星阁又会如何?
谢止没有开口,贺玄青却笑着代为回答:
“陛下既有召令,我等臣子,应召既去便是了。”
……
与此同时,天衍皇陵中。
对天衍众多世家氏族而言,驻守皇陵这份工作向来是个肥差。
毕竟这里看守的都是死人,死人不会检查他们的工作做得如何。一些烂泥扶不上墙的子弟被长辈安排到这里,每日都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今日,一队人马鬼鬼祟祟,不费吹灰之力便敲晕了那些本就喝得醉醺醺的守卫,他们自那些人身边走了过去,一步步走入了洞穴前。
天衍曾有位开国帝王。
那位帝王曾经骁勇善战,曾以一己之力开创了整个繁荣帝国,后来他死了。
他的铁骑,香妃,财宝统统化为了一抹飞灰,武器腐朽溃烂,再也见不着痕迹。只留下了这座宽阔气派的皇陵。
这里葬着那位开国皇帝,以及他留下来的天衍历朝历代的君王后代。
这是历代君王的埋骨地。
但这些人并不是来寻宝的盗墓者。
他们来到此处,仅仅只是为了一件东西而来。
绪冥举着火把,满意的看着放在最末尾的棺椁,这便是那位开国者沉睡的地方,他肃声道:“开棺。”
青铜撬杠抵住棺盖缝隙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三指厚的楠木棺盖轰然坠地,溅起的陈年积灰里混着霉变的丝絮。
火把凑近的刹那,数十只虫蚁从棺角裂缝仓皇逃窜,在青砖上留下蜿蜒水痕。
椁内铺着的云锦早已朽成蛛网状,一具人形骸骨安静地仰躺着。
但也仅此而已。
枯骨一动不动,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站在绪冥身旁的遥光等待许久,也不见其有复活的趋势。
那位君王早在暮年就意识到自己生前的财物在他死后通通不能带走,他没有给自己留陪葬品,死后一切从简。
遥光原本还提着的心,在看到那具枯骨后演变成了失望,她压根不明白死人墓有什么好看的:“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她甚至是愤怒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让我拿出那么多东西,和天衍人做交换,就只换来了一个看骨头的机会?”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绪冥提醒她,“你哥哥如今兵临城下,距离他出兵,只剩下一个借口。”
一个外出游历,却被天衍人残忍杀害的可怜公主,便是他最好的理由。
遥光比绪冥更清楚她哥哥的德性,她咬了咬唇,却还是忍不住反驳:“这就是你说的机会?”
“对,这就是机会。”
“曾经流行在天衍的神话传说中,还有一个故事——”
绪冥挥袖甩出三枚铜钱钉入棺盖缝隙,火星迸溅的刹那,遥光看见棺中尸骨心口处浮现青色的纹路,这份纹路缓慢蔓延着,顺着骨骼一路延伸而上,逐渐爬满了整具骸骨,形成了遥光看不懂的符文。
但她从中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
地面突然震颤,墓顶簌簌落下细沙。
压根来不及阻止,绪冥飞快用刀自指尖划过,又将染血的指尖按在棺椁铭文上,声音稳如磐石:"起。"
符文成型了。
嘀嗒。
遥光下意识摸向自己的鼻尖,她的指尖摸到了一手的鲜红血迹。
不止是鼻尖。
赤红血线沿着她的七窍中涌出,稳稳嵌入棺头凹陷处,本该腐朽的尸身却突然泛起血色。
“它在吸我们的血!”
当下再也管不得太多,遥光急退数步远离那棺椁,绪冥则是用完好的那只手操纵银线,狠狠将那些原本陪着他们开棺的人甩到棺木面前。
“救命啊啊啊啊啊……!”
事情发生得太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哀嚎,那些人就已失去了声息,彻底被吸成了一具具人干。
轰隆隆——
遥光感受到其中蕴含着的,即将爆发且显而易见难以为他们掌控的力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开棺时绪冥离得比遥光还近,他受到的影响也比遥光要深,此时他的七窍都在流血。
“青龙现,朱雀显。”
可绪冥却笑得很是开怀:“我自然是要帮我的师尊得偿所愿——
帮师尊飞升呐。”
……
“初代君王文韬武略,英武不凡,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吸引青龙与之缔结契约,世世代代守护天衍。”
“在他死后,哪怕身躯残朽,龙气依旧未曾离散,这也是大天衍兴旺之征,只可惜,此等盛景,在以后继位的君王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
皇宫内。
林清站在大殿中,对着正低头引茶的男子道。他的脸上褶皱堆砌,如枯叶般的眼皮正耷拉着,林清身上散着的那种由内散发出的老态像是陈年发酵的霉菌,
“谢大人,此乃天衍之不幸啊。”
谢止没有理会他的高谈阔论,只是:“陛下呢?”
“陛下重病缠身,只能由老奴代为传达陛下的旨意。”
谢止放下茶盏,挑眉一笑:“你杀了姜丞相。”
林清眼眸中有瞬间扭曲。
他没有。
姜齐没有修为,照理来说杀他费不了多少功夫,但在明面上他坚实的保皇党,是贺容那个废物的死心塌地拥护者,实际上也是。
文人最难杀,更何况是今年刚刚登科的状元,他要敢杀姜齐,明日便会有文人上街游行围堵。赶不走,除不尽,就像是苍蝇一般。
他从前最喜欢用这种手段这样骚扰贺玄青,如今贺玄青把这些如数奉还。
一想到那个拦在陛下殿前,稍有风吹草动便要横刀自刎的男子。
林清就觉得头疼。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这次的确是吾私下见你。”林清调整好情绪,对着谢止道,“谢大人学富五车,想必您在得知朱雀身份的那一刻便已知晓,朱雀想要去做的事情。”
“哪怕您处心积虑,也终只会付诸东流,因为朱雀终究是要飞升的。”
谢止早就失了耐心,他没功夫在这里同林清打机锋。
谢止站起身,已经决定离开。
“您不会心有不甘吗?”
“多年煎熬只为了与她重逢,她脑中却唯有飞升。”
谢止头也不回,即将迈出门槛。
“与我合作,我能留住她!”
谢止的脚步停了。
他勾起唇角,眸光冷淡注视着林清:“说说。”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
“倘若有人闯入皇陵,再用阵法短暂激活将那垂垂老矣的龙气,便能短暂骗过天道。只消将朱雀诱骗入皇陵,受青龙应召,也能短暂将骗出朱雀片刻。”
“青龙现,朱雀显,此乃天道规则不可违逆,等青龙现世,朱雀必定飞升。但假的终究是假的,龙气终究会散,离开肉身的朱雀亦无法借着假冒的青龙飞升。”
“不过这并不重要,朱雀离体那瞬,是朱雀最脆弱的时候。只要我们抓住空挡,便能……”
“她不知道青龙残存在皇陵之中?”谢止不耐烦打断了林清的发言。
林清皱眉:“初代皇帝的事迹记录在天衍卷宗,朱雀自然知晓。”
谢止勾起唇:“那你说什么呢,贺玄青又不是傻子,她都知道那里有东西,还跟着你走入皇陵?”
谢止表面在笑,实际一直都在观察着林清的表情和反应。
林清原先是有些慌张的,但在他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居然安定下来,看向谢止的目光复又变得胸有成竹:“自然不会。”
这位老太监眼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但你可以。”
谢止皱眉。
“谁曾想到身为神兽朱雀,竟生出了同人类一般的**,这也让朱雀有了死门。”
老太监苍老的脊背佝偻着,看向谢止的目光却越发炙热:“你!谢止。”
“你便是朱雀的死门。”
这怎么可能。
谢止唇角微勾,就要嘲笑。
林清却先一步说了出来:“我们当时便试过了。”
“其实当年清虚子为了实现计划,做了两手准备,一位是来历不明的公主清禾,另一位便是他买下的那位弟子,据说曾有巫族血脉。”
“巫族外显为蛇,蛇可化为蛟,蛟化角则为龙。在得到朱雀之前,清虚子曾动过培养青龙的念头。”
“不是继承在皇族之间的微末青龙血脉,而是一条真正的,属于上古神兽的青龙。”
谢止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被人算计的感觉不好受,害怕当人面点破被谢止记仇,林清无奈耸肩:“天衍式微,实在太需要一位神兽镇守,至于是朱雀还是青龙,其实并无所谓。”
“神兽间天生便有感应,想必她早早便发现了你身上的异常。”
谢止的瞳眸颤了颤。
“带有一丝龙气现世的帝王能引动朱雀,那若是真正的青龙,现于人间人呢?”
“是的,朱雀其实一直都知道有这样一条路可以选,她无需等待那消失多年都未曾找回的太子,更不用等那百年都未曾出生的皇嗣,但她明明知晓,却迟迟没有选择走上这条道路。”
谢止轻声道:“这些事情,我的来历,清虚子的计划,你们对她说过吗?”
林清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点了点头: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后来她被接回皇宫,死活不肯依照清虚子安排下来的命令行事,我们也不好强迫——那毕竟是神兽朱雀。说来惭愧,其实我们是动过重启备用方案的意思的,不过却被朱雀发现贺修钰了。在她知晓真相后,她变了性子,交给她的功法也肯开始练了……”
“可惜她后来有所察觉,宁愿自废功法,也不愿蛊虫寄生,没有让我们的计划顺利进行,还需要再次筹划。那毕竟是南疆的人,入我天衍皇陵,实在是……不成体统。”
“只要你帮我们困住朱雀,我能保证摘星阁仙盟第一宗的地位,倘若您想娶朱雀愿自己夙愿,只要您同意将朱雀留在天衍,也是可以的。”
林清还在喋喋不休讲述着,谢止已经无暇去听了。
谢止忽然想起了一桩小事。
在决定逃出仓坪山前,贺玄青曾来找过自己。
当时的她脸色惨白,她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再之后,贺玄青与清禾的身份划开距离,他们彻底分别。
光阴轮转,时间过去近百年,他忽然间却自时光裂隙里,知晓了当初贺玄青的未尽之言,窥破了贺玄青掩藏在真相深处的一点赤诚真心。
当年她是以怎样的心情接过那本充满算计的薄册,又是怎样只身一人踏入风雪涧。
——“清禾,等我们出去之后,你想做什么呢?”
小小的清禾公主对着星空攥起掌心:“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将未来把握在掌心。”
那样好的贺玄青,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好不容易才耐心养出来的,那个娇滴滴的小公主。
他们凭什么这样算计她?
他们怎么敢的?
谢止动了动嘴唇,像是说了什么。
林清没有听清。
他不得以凑近去听,却被一把扣住了喉咙。
谢止双目赤红,他死死盯着掌下的林清,还有大殿上那些躲躲闪闪的宫人:“你们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不去死。
你们为什么不都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