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竟下了这种旨意,咱们这些做臣属的,要怎么办啊?”曹旺跟在礼部侍郎郭锦身后,有些踟蹰。
福兮祸兮所依,他曹旺虽然在使臣接风宴中没起到什么作用还被陛下吓个半死,却在这之后升了官职,如今,他成了礼部外郎,也就是直属上司郭锦的副手。
曹旺本想着趁着这个升迁的机会,高歌猛进,在京城闯出自己的事业,一展宏图之志。可还未得意多久,就又遇到了这样的事。
陛下竟下了御旨,说贺玄青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僭越狂悖,以功造过.......桩桩件件,林林总总陈列下来足有九十多余数目。
虽其中多有歪曲,臆造之处,但贺玄青近来确实太过张狂,说她狂悖倒也真不算冤枉。更何况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若想治罪,贺玄青也是推脱不得的。
不过这可苦了他们这些臣子们了。
一边是当今圣上,一边是朝中掌实权的重臣,如今两方相斗。无论是哪一方,可都不是他们这些区区小官可以开罪得了的。
在为官一道上曹旺与稚童也无甚区别,好在他对此也很有自知之明,于是他抓紧机会在上朝途中请教起了上司。
“陛下没点到你就不要开口。”礼部侍郎郭锦回答得很是简略,“等着就是了。”
曹旺战战兢兢,看向上首那个除陛下外正空着的椅子,那是贺玄青曾经的位置。不止是上首,这些上朝的朝臣也少了近大半。听说那些自风波宫出来的臣属停职的停职,查办的查办。至于贺宫主,现被囚于风波宫,只待今日朝后由陛下做出处置。
实际上自风波宫出来的官员哪有那么多呢,之所以会空出那么多位置,其实是一些朝臣,自听到消息后有的罢朝有的辞官,闹得不可开交。
其实往日大家明里暗里都骂过贺宫主,说其独断专横,太过凶残,没想到到了这种关头,支持贺宫主的人还真不在少数。
曹旺偷偷瞧了眼左边的空位,那里曾经站着位特别古板的老学究,曹旺记得那人的身份,曾是他们这些言官中骂的最狠的一个。
啧啧,心口不一啊。
但陛下脾性不好,看到这场景保不齐又要发脾气。
曹旺猜得再正确不过,很快,他便察觉到了来自上首的锐利视线,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
他是小官没人会在意,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明初帝的视线冷冷扫视了众人一圈,最后落在了曹旺的上司身上:“郭爱卿,这朝中怎么少了那么多人?”
罢朝也是要上折子的,明初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但当着陛下的面,若是如实回答,那就是不要脑袋了。
曹旺早就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但郭锦不愧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人,他比曹旺要稳得多,恭顺道:“这等大案,想要清算查清至少得耗费半月时间,对贺宫主的调查处置怕是有些仓促了。”
明初帝声音沉沉响起:“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满朕?”
郭锦张了张口,还想做反驳。却有人先插了话。
“圣上光辉可辨日月,哪会有错?分明就是礼部侍郎留有异心,妄加揣测!”
支持贺玄青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如今剩下还在朝中的,有许多都是赞成陛下清剿贺宫主的人。
这些人往日里被贺玄青打压得不成样子,或是嫉妒贺玄青堵了他们升迁的路,现如今贺宫主失了势,他们就像是被火烧过的野草般,春风一吹,就又都纷纷冒了出来。
有臣属站了出来,言语密密麻麻,将郭锦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罪人贺玄青罪状属实,罄竹难书,请陛下即刻发落!”
郭锦没法开口,却有人替他站了出来。
百官之中虽是离了大半,但眼下留下来的,也未必不支持贺宫主。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位老臣言辞恳切,声泪俱下,“贺宫主向来勤勉,为官清正廉洁,陛下这样仓促定罪,未免凉良臣之心啊!”
“此案疑点甚多,还请陛下交由大理寺重审!”
朝中分为两派,支持贺宫主的认为该重审此案,反对贺宫主的要求立即发落,骂战一触即发。
曹旺瞧得清楚,支持彻查的与要求即刻宣判的群臣自觉站成两排,泾渭分明。但两边还间接混杂着维新派与守旧派成员。原先政见相和的两位臣子,在骤然发现友人站在自己的对面之后,翻脸翻得比对敌人还要狠。
两方越吵火气越大,新仇旧恨叠在一起,到了最后竟成了对双方官员的弹劾骂战。
“陛下,我要状告中书令,言行无状,家有妻儿还留恋青楼酒肆,有辱圣颜。”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陛下,臣状告都察院左右御史,其穿着半月都不曾浣洗亵裤面圣,那才是真的有辱圣颜!”
好、好乱……好端端的朝会成了集市,这些对话简直比老家炖锅里的配菜还要混乱。
没人在乎自己,曹旺观察着礼部侍郎郭锦的对自己使的眼色,默默走到了郭锦身后站着。
上司说得没错,他上朝果然是一句话都不必说。
京城太复杂,他真的好想回老家种地啊。
……
“咳咳。”
咳嗽的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曹旺视线顺着人群,落在了开口之人身上。
来人插话的时机抓得很好,正巧在众人弹劾的空档,至于身份……也能压得住在场这些大臣。
那是丞相姜齐。
他依旧作书生打扮,孤身立在百官之中,身形看着有些落寞,因为他没有被这两方的任意一方所接纳。
毕竟他是今年刚刚登科的状元,虽文采斐然,但那也是做学问的本领。按例应就算是状元应从翰林做起或是去地方任职,只不过升迁的速度会教寻常那些探花举人快些,断没有刚考上为官就成宰相的道理。
他之所以能得到宰相之位,是因为贺宫主亲自向陛下举荐,这才破例,众人此前都默认他为贺玄青站台,为风波宫一系。哪怕他不是,贺玄青也是他的伯乐恩师,天衍最讲究尊师重道,门客尚且不可弹劾老师,更何况是这等提携的大恩情。
反宫主党凭他的出身履历,认为他是贺玄青的走狗,说话定会向着贺玄青;保宫主党则认为莫大恩情,他却不愿效仿那些朝官,罢朝辞职,反倒参与朝会,简直吃里扒外,不是个好东西。
这些人眼睁睁看着他上前,对着陛下拱手:“反贼已死,陛下要如何裁决?”
……
反贼是谁?贺玄青吗?
是了是了,争吵是无用的。无论他们如何说破嘴皮,那也只是为陛下提供建议,到最后还得听陛下的旨意。
众人安静下来,都在等陛下裁决。
上首,明初帝的声音缓缓响起:“朕,不想再查此案了……”
那就是要将罪名按在贺宫主的身上了,那些支持贺玄青的臣属摇头叹息着,有些推搡。
不支持贺宫主的官员们眼神微亮,等着明初帝做出旨意。
明初帝:“……朕亦不想杀死贺宫主。”
两方面面相觑,饶是他们浸淫官场多年,此时也猜不透陛下究竟是何意。
“朕已遣匠人新建了座宫闱,朕给其取名为“春华殿”,此殿院墙乃至地砖皆为纯金铸造,等这宫闱建成,朕会搜罗无数珍宝古玩,堆砌其中,供给贺宫主赏玩取乐;朕还会在这春华殿处处种下鲜花蒲草,教这宫殿一年四季都可花开不断,宛如春日。”
“可惜偌大一个屋子,想要完成不太容易,哪怕让工匠加班加点,日夜不休,也得明年开春才可完工。”
提起此事,明初帝的心情似乎都明朗了起来,“但这也不打紧,修缮春华院的这段时间,贺宫主与朕同住就好。”
四下皆寂。
有朝臣颤巍巍开口:“那贺宫主的罪行。”
明初帝点了点头:“是朕编造的。”
初时惊愕过后,在场无论是保贺玄青党亦或是反贺玄青党竟头一回统一了战线。
“陛、陛下,断然不可。”
“请陛下三思!”
明初帝的视线自那些面色纷繁的臣属扫过,最后落在了那站在座下脸色难看至极的林清身上,笑容加深。
“还需要朕说得更明白吗?”
“贺宫主有罪也好,无罪也罢,对朕而言都不重要。”
“朕今日召见你们,就是为集群策,让诸位爱卿替朕想一想,如何将贺宫主留在朕的身边。”
十几日前,书房内——
明初帝视线落在那封林清拟好的圣旨上,声音颤抖:“若阿姊记恨于我……”
“陛下无需忧心。”林清为了不与他撕破脸皮,在劝解他这件事上展露出了极大的耐心,
“朱雀只能在青龙继位后才可飞升,如今天衍血脉只余下二人,贺玄青就算再记恨陛下,也定然不会对殿下动手,除非她想断了她飞升之路了。”
“她绝不会赢的。”
林清为了劝他盖下御印有些太着急了。让多疑的小皇帝马上便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
阿姊乃朱雀,就指望着青龙之血登基才可飞升。所以她最在乎血脉,可林清这些老官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们这些皇庭活了足足三代的老古董,每日挂在嘴上的,不也是那些天衍根基,天衍朝纲。
尤其是在如今另外一个青龙血脉传承之人残废的情况下,林清为了保证这条皇族血脉能够传承下去,同样也不会对自己动手。
他在林公公面前向来表现出的都是一副满脑子只知道杀人的蠢货模样,实际上,在宫中隐忍多年,能从那场天衍内乱中活着熬上来,明初帝又哪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当初会给阿姊下蛊也只是因为他担忧阿姊离开,如今知晓阿姊的命门在何处,他往后只要顺着命门去抓就好,他喜欢阿姊,怎么会舍得伤害阿姊。
明初帝想通了。
他当时之所以会答应林清,只是害怕自己不答应,会被此人找借口囚于宫中。
可他要是答应了林清,不仅今日的朝会能够参与,这样劳民伤财的春华殿也能修了。
毕竟在这些老古董的眼中,朱雀乃天衍神物,只要她能留在天衍,居所再如何奢靡繁复,也是应当的。
但他们只想留朱雀不想留阿姊,若阿姊落入林清的手上,这几个老东西定会研究出剥离肉身神魂的法子,以确保他们死后百年千年,朱雀都能留在禁宫。
但他不同意。
朱雀涅槃重生,涅槃之后却会失去部分记忆,他们剥离了阿姊的神魂肉身,阿姊肯定会在其中死一次,摸不准会死好几次,等到最后剩下的,那还能是阿姊吗?
明初帝不想去探究失去所有记忆的神魂还是不是原来那一个的故事。他只想保住阿姊,就像是阿姊当年去掖庭保下他一样。
他对天衍皇宫没有感情,那些人欺负他,也欺负阿姊,他们甚至想让他们死。
但这天衍该死的从来就不是他们。
是林清该死,是那三位占着位置的老东西该死,是东宫里新住的那位劳什子的太子该死。
尤其是那太子,只有太子死了,他才能成为阿姊唯一珍重的血脉,心头最重要的东西。
离心也无所谓,他会将阿姊接入春华宫好好待她,让阿姊一点一点回忆起他们曾经的点点滴滴。明初帝所求不多,只求阿姊能相伴这浮生几十载,毕竟阿姊身为朱雀或许不会死去,他的性命却是有限的。他不想要孩子,但如果阿姊对此有执念,他可与阿姊诞下子嗣。
这些老东西那么在乎血脉高贵延续,那他诞出融合朱雀与青龙的血脉,他们应当会高兴吧。林清说两全其美,这才叫做两全其美。
但那孩子绝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诞生,因为只要他活一日。
阿姊就绝不能飞升。
.........
风波宫。
有贺宫主在的风波宫都是热闹的,曾经是,现在也是。
风波宫门前贴了封条,身穿甲胄的金羽卫将风波宫上上下下团团围住,只等皇庭下旨,便能闯入其中擒获反贼贺玄青。
流言纷扬而起,一夕之间,有关于贺玄青旧时那些不好的传闻又被重新炒作了一轮。贺玄青摇身一变,从朝堂肱骨重臣,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奸党反贼。
若书自茗惜殿上下飘浮,看上去竟比贺玄青还要愤怒:【怎能如此,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讲话,你多年来做出了付出有目共睹,他们怎么、怎么能……颠倒黑白呢?】
“有什么好不公平的,他是皇帝我是臣子,自然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贺玄青把玩着手中橙芒,看态度不是很在意。
大部分市坊百姓对这些事也都是道听途说,面对一个身居高位,平日里连面都见不到的官员,他们会因流言传说而对之心生敬仰,那自然也会因流言传说开始厌恶此人。
若书依旧愤恨道:【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狗日的谁写的谕旨,编纂的太过离谱,你去露面,把这些谣言对照着一一反驳,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
“百姓们都有一个朴素的观念,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要臣死,臣就应当去死。”贺玄青耐心道,“更何况既是流言,那就是没影子没根据的东西。市坊百姓私下说说没人会管,但若我亲自去辩驳,反倒坐实了我心思不正,有僭越之心。”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看别人白白骂你?】若书急得团团转,【你自己不能去,那你快派人去,让他们也散播流言,把你身上的脏水洗干净。】
贺玄青想了想,夸赞若书:“此法虽然耗时耗力,但好在有了可行性,细水长流许能达成。”
【那你就去做啊!!!】
若书书页急急翻动起来,一本书居然用肢体动作生动演绎出了种心急火燎的感觉。
贺玄青叹了一口气:“但真的重要吗?”
贺玄青是朱雀,若不是当年太子失踪,她早在太子继位之时就飞升去了,哪里会等到今日。在这之后一代又一代的天衍皇帝继任,偏偏全不是真龙血脉,简直就像是在卡bug,一轮一轮愣是将朱雀留了下来。
但哪怕如此,朱雀终也是要飞升的。
所以对贺玄青而言,天衍目前在传的这些流言也好传闻也罢,这些人传或者不传,她是留美名还是留恶名,全部都是小事,等她一飞升,那就全都没了。
若书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它只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奸佞当道,小人得志,真正的救世英雄却坠入淤泥,被人人唾骂,踩在脚底。
它也不劝贺玄青采取行动了,只是嘟嘟囔囔,有些丧气:【小说里明明不是这样写的。】
“现实又不是话本。”贺玄青有些无奈,“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情。”
若书有些生气了,它闭上嘴不肯说话,等着贺玄青来哄。
往日贺玄青总会面上嫌弃,却会在它展露出生气的表情时,拉着脸来哄她。她漂亮,人又聪明,虽然不太会说人话但是声音好听极了,全然就是只矜贵优雅的鸟儿。
小鸟不会说话但小鸟关心你,还会拿滴溜溜的黑眼睛耐心注视着你,若书哪里还舍得生气呢。
其实之所以每次若书能被哄好,主要是它能感受到贺玄青其实很在乎自己。她从未将自己当成是什么可以利用的工具,明明她得到的爱意都很有限,分给别人的时候却很慷慨。
但贺玄青这一次却没有如往常那般哄它,她收了橙芒,又开始把玩脖颈上的那条嵌着绿宝石的项链。
自谢止“发情期”过去后,项链又恢复了活力,宝石黏黏糊糊缠上她的手指,习惯性想要撒娇,却被贺玄青毫不留情取了下来,放到一旁的桌案上。
贺玄青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从怀中翻出了个小小香囊。
她将手指探入其中,从里面取出了枚流光溢彩的蛇鳞。
贺玄青垂首盯着鳞片,拿指腹摩挲了片刻。一旁桌上的绿宝石用链子将自己支撑起来,不明白贺玄青为何忽然冷落自己,茫茫然又想去缠她的手臂。
项链没有成功,因为贺玄青很快便将这两样东西收捡,端端正正放在了木盒之中。
这场景实在是太让若书难过了。
若书也顾不得生气了:【你……会死去吗?】
“大时光轮转符只能用一次,我没有再重生的机会了。”贺玄青声音很冷静,“眼下是最后一场。赌赢了,还会有一线生机,赌输了,我不会让自己落到他们手上。”
“但就算我死去,朱雀一脉也不会断绝,或许百年之后,天地又会诞出一只新的朱雀吧。”
那也不是你了啊。
若书有些踟蹰,它思量许久,还是做了决定:【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可以助你飞升,你只要.....】
“我知道你说的办法。”贺玄青站起身,将木匣拿了起来,“这世间之事,想要做成哪一件不是险的,我已下了决定,就不会再改变了。”
贺玄青若是下定决心那就是根本没有再转圜余地了,这点若书十分清楚,但它眼看她要将木匣放到内室去,还是有些焦急地争取道:【就算如此,你也没必要一个人去做啊,还有小蛇,带上他吧。他若是知道你抛下他一个人冒险,他会很难过的。】
设想到贺玄青背着谢止,独自踏入险境,最后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若书想想就要窒息了。
“他是谋士,让他踏入仕途和找死没什么区别。”贺玄青摇了摇头,“不带。”
若书有些崩溃:【最后一场,至少去道个别吧,你也不能让小蛇每日眼巴巴等着你啊!】
这倒是没有问题,贺玄青想了想,迟疑着点了点头。
若书终于争取到了机会,她上下晃了晃,松了口气。
贺玄青收拾好了行李,推开了茗惜殿的大门。
若书一直注视着贺玄青的方向,看着茗惜殿殿门打开,有光束照在自己身上,贺玄青迈出屋外,等门缓缓闭合,阴影又会一点点吞噬掉它。
如果贺玄青不再回来,它会如何呢?
除了贺玄青这世间无人再能与她对话,在那些人眼中,它只是一本无字的书册。它会在这茗惜殿永远的沉眠下去,与这些家具,卷轴一起落满灰土与尘垢。或许有一天,它能有幸被某位宫人发现,整理后成为风波宫藏书阁内万千藏书中的一本。
不,它没有被阴影吞噬,因为贺玄青的脚步停下来了。
贺玄青回过头,暖融融的日光打在她的侧脸,黑色的眼眸剔透如黑曜石:“等我赢了,你就告诉我你的身份吧。”
若书书脊微颤,最后,它合上了书页——
【一言为定。】
......
放置宝玉时要用最昂贵的木料打造盒子,再缠上最上好的丝绢。
藏于匣中,葬于深阁。
永不再看,永不复见。
恰如当年——
十七岁的小公主趴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皑皑白雪,她的未来掩藏在这片大雪之中,小公主看不见。她能看见的只有路遥遥,马颠颠,苍坪山越行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虽然嘴上答应若书要与谢止告别,但实际上,贺玄青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去解释天道给她的使命和责任,但这种东西,谢止已经听旁人解释过了。
去阐述她接下来的计划和行动,但她根本不打算让谢止参与,也担忧谢止听到后会涉足其中,遭至天道反噬。
与他辞行,说她要去奔赴一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战场,败则身死,胜则为王。
那很矫情,也没有必要。
贺玄青长舒一口气,走出了风波宫。
皇帝虽是给贺宫主禁了足,但负责看守风波宫的金羽卫统领是她从前的下属,那统领抬头与正在墙头的她对视了一眼,就冷着脸将巡逻的金羽卫们全都赶去了别处。
贺玄青顺着砖墙翻了下来,没了巡逻的金羽卫,街道上空空荡荡。贺玄青轻巧绕过宫门前的两颗柳树,顺着铺满石板的街道沿着漆黑的小巷深处走去。
她当真在这京城待了许久,以至于这里的每一处街角,每一处草木,她都无比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出这些繁复宛若迷宫的巷口。
但贺玄青没有前行多久,她很快便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面前站着一个男子,清隽秀美,眉目疏朗,自阳光下身姿挺阔修长,若骄阳之耀,璀璨夺目。
谢止怎么会在此处。
可她还没想好要如何找借口,谢止就已经看见了她。
长久为官的修养让贺玄青保持住了基本的仪态,她盯着面前的谢止,因为太过刻意反倒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像是膨起全身羽毛想要威赫的小鸟:“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止打量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项链呢?”
贺玄青定定看着他:“丢了。”
顿了顿,贺玄青又补充了一句:“鳞片也丢了。”
谢止应当是要生气的,贺玄青就是在故意气他,希望他最好能够气到转头就走。
但谢止没有。
谢止依旧站在原地,这反倒让贺玄青无措起来。
于是她不得不整理好措辞,强撑着说出她临时准备好的告别语。
“谢止,我们的合作结束了。”
“从今往后,我会与你为敌,不死不休。”
很仓促,粗粝,经不起推敲都言语,却胜在足够伤人,眼下的场景竟与当年她被逼下山,赶走爬进自己马车内要与自己同行的那条青蛇时有些相似之处。
兜兜转转,她与谢止的关系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
宛若宿命定好的轨迹,命运如同蛇般头尾相衔,环环相接,她最终,还是踏入了同一片河流。
只不过如今身份调转,谢止还是当初那个摘星阁阁主,而她才是那个被人人唾骂藏在阴影中的佞臣反贼。
接下来,贺玄青本该再说出些恶毒的话,好让谢止能够彻底死心,安安稳稳回他的摘星阁,摘星阁如今已没了威胁,重月之灾还需百年才会重演,他自可以高枕无忧。
可是谢止正凝视着自己,于是那些口不应心的话,贺玄青通通都说不出口了。
“我走了。”最后,贺玄青只是这样说。
袍袖纷飞,烈阳撒在贺宫主的玄色滚边流云衣袍之上,谢止站在艳阳里,而贺玄青则向后退去,坠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
她没有成功迈出脚步。
因为她被一只手死死拽住了。
“什么?”贺玄青被迫转头。
“想走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明日再走吧。”谢止替她拢了拢衣衫,说话语调轻缓、柔和,宛如她与他相遇的每一个清晨或是午后,
“我会在摘星阁中设宴,为你践行。”
作者横空出现,口叼玫瑰狂搓揉小鸟羽毛
被蛇咬
【遗憾退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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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 6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