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意台只能从照片上描摹母亲年轻的容貌,从弟弟的口中想象母亲现在的样子,却永远想不到曾经看见过的影子会触目惊心至此。
玉姨在听到这句话时瞬间热泪盈眶,可惜她没有眼泪,只有颤抖的唇瓣哆嗦着掉下来几块。
金意台抬高了头,也抬高了手,唇角微微翘着将手里的五彩绳递过去:“能为儿子绑上这条绳子吗?大师说并不会伤到您。”
五彩绳又被称为“长命缕”,每年端午给孩子系上,寓意健康长寿、平安顺遂。
系绳的过程中玉姨的手一直在颤,她好像预感到了什么:“宝宝你不要妈妈了,是吗?”
她因心灰放在傀儡木偶里只能滞留在这方寸之地,每间隔一段时间就守在西厢廊下远远地看一眼儿子,只是儿子越养越大,也越来越沉默。
她弄不明白大儿子在想什么,只是趋着本能努力将他们养的健健康康,长不大的宝宝意陵她带在身边,带不动的大儿子意台便远远相望。
她希望意台有朝一日能像看见意陵一样看见她,能仰慕又热切地叫一声“妈妈”。所以她四处抓人夺气想把儿子养的更加健康,却又在金意台终于清楚看见她、叫她时莫名的惊慌失措。
金意台温柔的看着母亲:“怎么会?您是我的母亲啊!”
他转向金意熏:“姐姐,所有一切你都知道,多谢你请来几位大师。以后金家就交给你了。”
金意熏眼眶通红:“金家主脉到我这还没有后人,你要是不放心就自己回来看着。”
金意台瘦弱的脸上有两个小酒窝,笑起来更加明显:“这样啊,那弟弟就拜托你赶快结婚,没准还能赶得上我投胎……”
金意熏难过的别过脸去。
金意台轻轻握住玉姨系完红绳的手,向前一拉,同时捏碎了手里的厌胜巫偶。“大师,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木偶散碎着落在地上,分崩离析中里面填充的心灰落地无痕,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女人偶怀里抱着的红色襁褓。
玉姨被儿子一拉,正正踏进清阳子交待给金意台的坤位震宫,也就是克制她的死门。
人偶落地的一瞬间玉姨尖叫一声,手脚立刻便化为阴气飞灰,仅剩的半边肩和头颅也随即被黑气萦绕笼罩。
一直站在母亲身后乖乖等着的金意陵看见母亲化气,却并没有太多惊异,反而目光炯炯地看向哥哥。
金意台眼内氲起波光,招手让弟弟过来,最后摸了摸他:“这次不用粘了,哥哥的胶用完了。下次如果再见面,哥哥一定给你新的。……”
他说话间,同样踏入死门的金意陵露出懂事微笑的脸已经慢慢模糊,他就这样甜笑着消失在金意台的面前。
金意台手指攥紧,一颗水滴落在膝上。他自懂事起便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总能看见在别人眼中已经死去的弟弟,能看到被封起的西厢偶尔影影绰绰的身影;为什么自己身体极弱阴气缠身。
但他意志坚定并没有长成阴暗偏执的性格,反而凭借自己的聪明悟透了当初高人为金家设的这个风水厌胜局。贸然请人破局容易引起旁支的臆测,给金家带来不必要的动荡,他便和姐姐金意熏共同实施了这次计划。
金意熏观念要现代的多,她才不管什么金家族人,金家将来运势如何,繁荣还是衰败并不是由他们来决定,所以他们大可以活得随心所欲。
金意熏执意不婚,金意台一心求死,报复也好,顺命也好,都是他们的选择。
金意台知道若自己再用母亲提供的阴气活着,只能是在她碎裂殆尽、魂魄无存之前害死更多的人。
找来清阳子是为了驱邪祭祀,解脱超度,还金宅清明;请青乌谢崇澄便是要借他的手为玉姨聚魂定穴,再入轮回。没想到除了谢崇澄,还有叶盛夕和商启的意外之喜。
玉姨和金意陵在众人合力下去煞存真,金意台再没有阴煞气供应,体内阴阳两气循环瞬间失衡,脸色立刻灰败下去。金意熏急忙踏上两步,扶住了弟弟。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叶盛夕突然迈出一步手抚在了金意台头顶。
商启看着他的动作并未露出一丝好奇,好像意料到他会这样做一样,只是神情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叶逢阑知道哥哥在干什么,他心里充满感动和骄傲,特别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也不管旁边的人是不是他讨厌的,跟何征咬耳朵:“我哥在给他理气,只要阴阳二气平衡这一下少说能让他多活好几年。”
其实叶逢阑这话夸张了。金意台被聚阴气吊着一口气直到现在,早已是油尽灯枯,叶盛夕虽然搜气理气却难为无米之炊,尽力之下其实能让人多活几个月就是万幸。
何征微弯下腰听叶逢阑第一次与他和颜悦色地说话,也不知道能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但足以让他眉眼弯弯,说不出来的欣喜雀跃。
这里事态平缓,另一边围住玉姨残气的谢崇澄和清阳子却似乎遇到了麻烦。
他们虽然在刚入西厢时就联手设下八门奇局,却还是低估了玉姨护子的执念。
即便只剩了一颗头颅,玉姨早已碎掉的脸也并不消散,反而气息暴涨更加不好控制,此时她长发翕张陷入疯狂,依仗仅剩的一口气在阵内横冲直撞。
清阳子接连抛出五道令旗;谢崇澄也一枚一枚地叠加着五帝钱。
“唔……,母亲护子,杜宇闻声,玉姨执念难消啊。”商启转向面色有所好转的金意台:“我之前听你对弟弟说玉姨每次气尽散碎后要用胶来粘?用的什么胶?”
“桃木胶。”
叶盛夕和商启闻言双双挑眉。
金意台声音微弱,“我观察母亲偶有失常,行为有时不受控制,”他略略喘口气,“似乎并不只是依照傀儡的设定行事,而是还在受人驱使,所以从清阳子道长那里求来能聚合鬼魂阴气的胶,并在胶里掺了桃木粉。……”
金意台声音再低,庭院中的人也都听的清清楚楚,心里齐齐一震。玉姨被高人挖心设厌胜局困在西厢日日受抽魂剥气之苦就罢了,大儿子为了降低她的危险性竟然还用桃木镇住,将她的为祸限制在最小的范围。
因为桃木辟邪,玉姨身染桃粉,即便每次只有一点,能力也会越来越弱,连带她支撑的金意台也会越来越虚弱。但对一心求死的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筹算谋划,可谓不动声色,一击必中。
商启点头:“好,你既然事先已有筹谋,那我们今日就助你将幕后之人找出来。”
商启说话时叶盛夕已经站回他身侧,任他和金意台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三枚莹润石子。
玉姨的疯狂冲撞似乎撕裂了众人所处之地的平衡,艳阳中阴风突起,枝叶摇动,水池里锦鲤扑腾翻跃。
众人陡觉身周一冷,头顶倏然暗淡几分,似乎天穹骤降只向众人倾压下来,四周阴气弥漫直砭骨髓,其中阳气最壮的何征和归元都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更别提站在阵中间的谢崇澄和清阳子。
这样狂肆汹涌的阴气绝不是当初他们从玉姨或者是这个金水傀儡局里探出来的体量。
只见随着阴煞气越涌越多清阳子的五行令旗被吹得簌簌乱颤,其中南面红色令旗终于还是抵不住阴气的威压,噗的一下被压成了粉末。
归元惊得啊了一声,清阳子步踏天罡上前补救,却终是迟了一步,反而被失控的火符撩了袍袖。
旁边压阵的谢崇澄忙补了一枚铜钱将清阳子替换下去,这时黑云愈低,玉姨的头颅已经完全看不见五官,缩成了一团黑气,散于她周围的五帝钱摇摇欲坠,继南方火失守后,代表北方的黑帝钱,也开始翻翘如蝶飞,似乎要破空而去。
别说叶盛夕等人看出不妥,连叶逢阑和何征都知道隐于背后的那位高人十分厉害。
“布阵之人不但通晓三家异术,还布了一个阵中阵……”说着叶盛夕看了商启一眼。这个阵有点像困他的那个埋龙阵,地上的抬轿局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困阳夺阴。
而这个阵同样表面用来聚阴养人,实际聚集的大多数阴煞气都被攫取,其设阵之人和背后图谋同样并不明了。
总不会阵中又困着一个法师商启吧。
“若任他吞噬压缩周围的平衡之气,阴煞破空难免伤到人。”叶盛夕继续将话说完,言毕抛出一颗小石子,隔空压在那枚颤动的黑帝钱上。
石子与铜钱并未接触,但石子一压,铜钱翻翘之势却就此骤停,庭院温度立刻随之回升,异象也渐渐平息。
“桃木粉迎风而不散,玉姨命魂有北逃之势。布局夺气之人应该身居北方,谢大师,咱们联手定位如何?”
谢崇澄正巴不得叶盛夕这一声,立刻颔首:“固所愿也。”
叶盛夕当即手掌一展正待抛出剩余的石子,手腕却被压住了。
压住他的人手指苍白修长,腕间还有一根红绳。“何必费你的气力,让玉姨聚魂为安要紧。找幕后这人简单,我只给他添一道,当作送玉姨一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