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什么声音？
久违的熟睡让林书渝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眼皮因为被迫中断睡眠而沉重不已。他在半梦半醒间试着睁开些，却只让睫毛颤了颤。
那阵扰人清梦的声音是从上方传来的，在林书渝做完这套试图起床的动作后依旧在响着。窸窸窣窣，似乎是有什么长满了毛的东西在移动。
这间被改造过许多次的房间天花板上被仔细地铺上了木板，这导致了那东西的毛发总会在一段时间后刮过缝隙，发出更明显的声音。
不算太柔软，但也不至于过分坚硬……林书渝被睡意占据的大脑里勉强挤出了一块地方来思考这些声音。
如果让他选择一个相似的东西进行类比，那应该会是人的发丝。
在这个结论现出来之时，林书渝的呼吸一滞，睡意如潮水般退去。房间里的声音顿时清晰起来：沙沙声、走道的脚步——以及谁的呼吸声。
粗糙的面料垂下，擦过他的面庞。带着腥臭的气息扑在他的脸上，喻示着他正与什么东西得极近。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恶意。
一阵沉寂之后，黑发青年叹了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是如蛛丝垂下的发丝、将他罩于中央的白色麻布，紧接着就是藏在布兜后面的、已然长出鸡冠与羽毛的皱巴巴的脸。见到他醒来，被羽毛簇拥着的圆孔眼珠有些惶恐不安的转动起来，脸上的每一根羽毛都跟着颤抖起来，又在下一秒被挤进皱纹之间。
这副样子属实是令人反胃。林书渝皱着眉将目光移开，不是很想继续和那双鸡的眼睛对上。
垂下的白麻布被一只手扯着向上收去，在即将抽离地面时，另一只手忽然从下方升起，抓住了白麻布的尾端。
赤麻鬼的动作僵住，低下头，和一对漆黑的眼睛对上。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和它对视几秒，随即又突然松开了手，像是方才只是手误。
白麻布在半空中飘了飘，最后还是继续沿着路线上升。确定赤麻鬼对目标之外的人都没什么兴趣后，林书渝无视了天花板上扒着的东西，在布条被彻底收上去后坐了起来。
除了他之外，其余三人都不见踪迹。只不过，比起突然大变样的房间，落单这件事都显得十分平平无奇了。
中央的大床已经变成了一地废墟，被扯碎的床单勉强罩住了断开的床垫。天花板上铺设的木条被掀开了大半，配合上破开的窗子，整个房间和被龙卷风洗礼过没有一点差别。
喔，不过还有一个地方是得以幸存的。林书渝的目光扫过三个只是挪了位置的小懒人沙发，姑且在心里夸赞了一句赤麻鬼公私分明。
继续睡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林书渝绕着房间转了一圈，又试图对着铜镜呼叫姐姐，只可惜都一无所获。赤麻鬼没有制止他的这些小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看，像是个没有感情的摄像头。
虽然什么线索也没找到，但林书渝好歹猜测出了这里哪——不是阴阳夹缝，也不是幻境，那就只能是梦。
他很少做单纯的噩梦，所以，这个梦要么是他意外和某个东西连接上了，要么是赤麻鬼干的。考虑到赤麻鬼方才对他的态度，后者可能性不大。
看来回去之后真得喝点柳叶水了。今天能把他的梦和别人的串到一起，要是他晦气再积累下去，说不定过几天之后他会在棺材里睁开眼睛。
林书渝一边腹诽着一边推开了门。门锁被谁硬生生拆了下来，让他的整个开门过程无比顺畅。走廊上一片漆黑，安静到像个深不见底的洞窟，仿佛他之前听到的脚步声是幻听。
在踏入黑暗之前，他回头瞥了眼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白影——赤麻鬼一动不动，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
林书渝很贴心地反手帮忙关上了门。
现代人在做梦时也不会落下手机，林书渝在口袋里摸了摸，真的将手机掏了出来。在手电筒被打开的那一刻，浓郁的黑暗瞬间散去，露出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走廊。
老板的办公层自然是按老板的喜好装修，而邓天睿明显是个极繁主义者，各种花瓶，鱼缸，字画塞满了走廊两侧。但此时，这些物品的位置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咕噜噜。被嵌在地面上的鱼缸不断冒着泡泡，底部安装的灯还在坚持不懈地运作着，将翻着肚皮游泳的鱼照亮。画框被劈开，竖着卡在了墙与墙之间，像是个诡异的屏风。
厚重的地毯并没有逃过一劫，现在它们被铺到了天花板上。林书渝抬头看到那一大片金丝勾勒出来的图案时先是思考了一下这是不是该叫天毯，然后才是担忧了一下地毯会不会掉下来。
墙纸上的花纹化为了一团乱麻，林书渝猜测这是因为做梦的人没有记住这些花纹的样子。完全颠倒错乱的走廊让人有些晕，林书渝晃了晃脑袋。将目光从这些东西上移开，落在了那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上。
在梦里，前进与后退的区别并不大。林书渝没有多犹豫就踏着鱼缸向前走去。热带鱼睁着黑黢黢的眼珠子，跟着他的脚步游，然后一头撞上玻璃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蓝色的底灯仅仅能照亮他的双脚，有时候林书渝没留心看，还以为自己会一脚踩空掉进水里。
长廊、长廊，还是长廊。林书渝再一次拐过一个拐角处，静静地回头看了一眼。鱼缸还在冒着泡泡，把自己撞晕的鱼慢悠悠地把肚皮翻了回去，被打气泵的气泡带着沉入水底。
一直走重复的路容易在梦境里迷失自我，林书渝干脆停下了脚步，在了个不是玻璃的地面盘腿了下来，开始研究起了梦境中的手机。桌面上的软件图标都很正常，但在他随手点进一个社交平台后，刷新出来的帖子就只有无穷无尽的乱码。
这很正常，人不可能梦到自己认识外的事物。林书渝没太意外，在退出之前顺手点了一次刷新——
嗯？林书渝的动作顿了顿，从鼻腔里挤出一声疑惑的气音。在大片大片的乱码中，一行小字无比突出，就像是落进清水的墨点。
意外、报销单、葬礼、西装。
这并不能有逻辑地组成一个句子。林书渝将这几个词语记下，再次按下了刷新键。
这一次，出现的词语明显增加了许多：桥，尸检报告，打火机，拖鞋。
和之前的词语似乎并没有多少联系……指向的并不是同一个目标？林书渝一边思索着，一边点下了第三次刷新。
象征着加载中的圆环出现在屏幕中央，枯燥而呆板地转着圈。林书渝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次的结果，哪怕加载的圆环正在不断闪动看，仿佛根本不会中止。
愚蠢的鱼停止了用头撞击玻璃的动作，让这条走廊又回寂静。他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像有另一个他正坐在他的对面模仿着他的呼吸频率一样。
手机屏幕闪了闪，那恼人的加载符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鱼鳞般铺设开来的、密密麻麻的文字：
低头，低头，低头低头低头！
相同的字符占据了全数视野。笔画于恍惚之中融化开来，拖出一截长长的黑色拖尾，像水珠在玻璃上滚动而留下的痕迹。原本熟悉的字符在过量的重复中变得扭曲、陌生，甚至让人感到阵阵眩晕。
林书渝下意识闭上双眼，直接按灭了手机屏幕。那简单的词语阴魂不散地盘踞于他的大脑，驱使着他的身体跟随着低下头去。
玻璃被撞击的咚咚声再度响起，只不过比起方才，似乎多出了什么。林书渝依旧闭着双眼，不去理会那过分靠近的声响。
咚咚。撞击声停了。
被某种东西带着溅起的水花声响起，指尖似乎沾上了几分湿意。一股冰凉的风擦过他的脸颊，经过的地方汗毛不受控制的竖起。
心中的警报被猛然拉响，林书渝握紧手机，在抬起手的前一刻，听到了两个依旧在他脑海中回旋的字：
“低头。”
下一秒，黑发青年做了个深呼吸，睁开了眼睛——
咚咚，浸泡在鱼缸中的肿胀尸体慢吞吞地屈起指节，于玻璃上敲了两下。它的五官已然**得不成模样，眼皮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双发灰糜烂的眼球。
“低头，看我。”
它咧开猩红破碎的嘴唇，对着青年说道。
“你找到我了吗？”
……
……
“啊！！！！”
惊惶失措的尖叫声响彻整个房间，靠在男人肩上的黑发青年眼睫轻颤，眉头无意识地皱了起来。
一只微凉的手抚了上来，轻柔地将他的眉心抚平，未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个有些生疏的安抚。只不过，这套动作很显然是无用之举。
在一人一活尸震惊的注视下，黑发青年猛然睁开眼睛，没有一丝困意地从地上站起，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张大床前，抓住了还在大喘气的邓天睿的手臂。
“——你的母亲是溺死的，对吗？”
邓天睿瞬间僵直了身子。他的眼球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分不清是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还是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邓天睿的喉结紧张地动了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请说实话。”林书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虽然用了“请”这个字，但邓天睿没感到多少被礼待的感觉，“撒谎对你我来说都没有好处——除非你真的像是你自己说的那样，想要趁早过去陪你的家人们。”
邓天睿挣动了一下，却有些绝望地发现那只看似瘦削的手没有因为他的动作动弹分毫。于是，他慌张地向着后方的商文异和周越衡投去求助的目光。
“好了，鱼鱼。”商文异这才开口，温声呼唤道。
林书渝回头看了他一眼，姑且将手收了回来，只不过还站在邓天睿的床边没有走开。被保镖恐吓的雇主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键。
“朱秘书，帮我拿一杯……不，两杯热水过来，多谢。”
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响起，林书渝后知后觉地看向落地窗——阳光已然将窗帘照成了半透明色。
现在是早上了。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落回到了邓天睿的脸上。
真是稀奇，他以为现在会是半夜。
朱秘书没有愧对她的首席秘书头衔，很快便拿着两杯热水前来敲响了门。心腹在场让邓天睿的底气顿时足了不少，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礼貌性的微笑。
“林先生，我想你应该也需要一杯热水。”
黑发青年盯着那杯递到自己跟前来的水，什么也没说，沉默地接了过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赶在邓天睿说一些客套话来缓和气氛前，林书渝便直白地开了口。他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邓天睿，黝黑的瞳仁里好像什么也没有，让人忍不住联想到面前站着的并非人类，而是某种人形生物。
朱秘书左看看右看看，最后选择了轻声发问：“需要我先出去吗？”
“不，不需要。”邓天睿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随即用力按了按太阳穴，“这也不是什么听不得的话……如果你说的是一开始那个问题，那我的答案是[是]。”
林书渝了然地点了点头：“果然，那确实是她。”
人的梦里不会出现一个面容具体的陌生人，更何况那尸体上被泡发的肢体都无比真实，一定是亲眼见过，并且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话属实有点没头没脑的，朱秘书茫然地看了一眼上司，又看了眼什么表情也没有的黑发青年，最终选择默默地站到了一边去。
商文异走上前来，很自然地搭上了林书渝的肩膀，让有些凝滞的氛围缓和许多：“看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林书渝没有转头：“是梦。”
放在肩膀上的手动了一下，还没等商文异开口询问，林书渝就自行接上了未尽之语：“我看到了邓先生梦境里的东西——具体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在那场梦里，有一个溺死的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在你的梦里看到了赤麻鬼，它应当是在找你。你有印象吗？”
梦里有只鬼在找你——这可真是世界上最为可怕的鬼故事。邓天睿扯出一抹苦笑：“抱歉，我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将梦忘得差不多了。至于赤麻鬼和溺死的人……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印象。”
林书渝依旧注视着他，半晌后将肩膀上的手扫下来，眼睫垂下：“希望你说的是实话。”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沙发的方向走去。邓天睿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对着朱秘书招了招手，轻声交代了几句什么，便忌惮地瞥了眼黑发青年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地匆匆离开了房间。
在他与朱秘书的背影都消失在门口后，林书渝才在沙发上重新坐下，表情说不上好：“他隐瞒了很多信息。”
活尸并没有多意外：“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猜出来……所以你是在那家伙的梦里见到什么了？这可不像是你的性格。”
“确实不是，我被那场梦影响了。”林书渝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将裤腿往上挽了几圈，露出青紫交织的脚踝。
“那只溺尸在见到我之后把我扯进了水里溺死。”林书渝甚至有心情说了个黑色冷笑话，“我在这之前还没有见过可以挤下两个人的鱼缸。不过，邓天睿没有尝过海水是什么味道，梦里那个鱼缸的水没有咸味。”
死亡将至时总会放大一个人的情绪，尤其是愤怒。他方才没有直接扯着邓天睿的领子把他扯起来都算他情绪控制得好。
“我宁愿你说在梦里有一万只公鸡。”商文异挨着他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道。
在梦里被尸体溺死属于实打实的噩梦，但这对于林书渝没什么影响。经历过之前那些事情，在梦里死亡于他眼里简直是家常便饭，好歹这一次没有邪菩萨用指甲把他的天灵盖打开。
“那具尸体的五官全部都腐烂了，身形我没能看清楚，但应该是能将鱼缸完全挤满的大小。”
“完全挤满？”周越衡皱起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是个中年女性的体型。”
“走廊上的水缸体积不算大，而且尸体在泡水之后也会胀大……算了。”林书渝大概地比画了一下，在发现这样不太好理解之后果断站了起来，一手抓着一个同事就往门口走。
没有什么比用实物比较更准确。就在林书渝站在水缸前张开手臂，偏过头去说道：“人的臂展和身高相差不大，这个鱼缸才一米八左右，成年女性的尸体在发胀后完全可以填满。”
“但这也仅限于宽度。”周越衡很严谨地指出了漏洞，“骨骼会限制高度，这个是无法避免的。”
“如果濒死时挣扎，很有可能会脱臼，肢体也会延长一点。”林书渝同样严谨地回答。
“……你们就一定要这么认真地讨论尸体在泡水后的变化吗？”商文异有些无奈地开口打断了这场越来越诡异的辩论。
就在林书渝试图将自家姐姐喊出来直接演示一下时，他们的背后响起了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林书渝头也不回，开始睁眼说瞎话：“我很喜欢这个鱼缸的风格，所以想要测量一下数据好回家买一个差不多的。”
龙凤胎拖长了尾音：“哦——原来是这样。所以哥哥你是想要养鱼吗？”
“可能吧。”林书渝敷衍地回应道。
下一秒，一抹白色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龙凤胎一人贡献出一只手，举着一只羊羔凑到了他眼前。
“那这只呢？”他们仿佛很好奇般问道，“这只你不养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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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梦里的溺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