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还是那一条:先是宽敞的水泥路,然后是平整的土路,接着就到了被草和灌木覆盖的小道。
那些扛着棺材的人一点也没有收到脚下凹凸不平的道路的影响,稳稳当当地向前进着,就像是肩膀上的棺材只是个空心的木柜——可林书渝知道那不是。
哐!棺材摇晃着撞上树干,先是沉闷的响声,紧接着便是里头盛着的尸体与内壁相撞的细微声响。那声音几乎是转瞬即逝,但也能够听出点什么。
没有人去关注方才发生的意外,哪怕那对于死者来说是大不敬的行为。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垂着头,如游魂般向前走着,如果不是还能看到他们起伏的胸膛,林书渝几乎要以为这里都是按本能行事的尸体。
不知走了多久,坡度渐渐放缓。队伍如潮水般自两侧分开,让抬棺人走上前来。
“放下吧。”浑身白色粗麻的女人开口语气有些僵硬。
丢了一魄的抬棺人下意识地顺从着这句话的字面意思,直接松开了手——咚!棺材重重落地,掀起了一片尘土。
同样披着白麻的男人后知后觉地愤怒起来,只不过那愤怒的话显得过分迟缓:“你们在做什么?!”
“抱歉。”最前头的抬棺人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过来,干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们睡得太少了,没听清。”
“啊,这样啊。”两人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抬棺人们的错误,露出了愧意的笑容,“你们确实太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所有人都沉默着,聆听这古怪的“标准”对话。就像是那片空地上正在上演一出木偶戏,而台下的人也是被牵着线的木偶。
空地中的三人上演了两轮虚伪而呆板的客套,便又生硬地切了下一个话题。女人凝视着地上的棺材,喃喃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来着?”
男人跟着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睡糊涂了。”
“对,我睡糊涂了。”女人抬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毫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与自己先前所说出的话自相矛盾。
“可是,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人群中有人开口,其他人也跟着呢喃起来,“要做什么来着?”
“要守灵吗?还是要烧纸?”
许许多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令人头晕的嗡嗡声,然而这并非是因为爆发了争吵。所有人都只是充当着提问者的身份,抛出一个又一个重复的问题,却始终无人回答。
在这嗡嗡的浪潮越来越庞大之际,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打破了这无谓的死循环。
“——要开棺。”
那些呆板的“木偶”齐刷刷地扭动僵硬的脑袋,看向声音的来源。
淋浴在数十道目光中的林书渝面不改色地复述:“接下来,要开棺。”
空地一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几秒后,又突然爆发出了更大的讨论声。
“开棺……是这个步骤吗?”
“我不太记得……好像确实有这一步……”
终结这七嘴八舌的讨论声的,是黄家人沙哑的声音。
“都不要吵了!”女人的眼珠神经质地左右转动着,应当是想做出扫视的动作,却因为那丢的一魄而变成了这样。在众人安静下来后,她望着地面,滞顿的点了点头。
“那就开棺吧。”
……
一般而言,想要撬开一口棺材可以说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当然,逝者家属同意的话就别当定论了。
头顶密聚的树枝将月光尽数遮挡,让这片区域昏暗得吓人。无数双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包围圈中抬棺人们的动作,如同在进行一种原始的、诡异的祭祀。
将钉子钉入木板的锤子此时又将那些钉子重新撬出,失去的那一魄并没有剥去抬棺人们利落的手艺。一片白色之中,身上一块白布也没有的两个青年人显得格外扎眼。
在不知不觉之中来到最前端的林书渝专心致志地望着这在棺木上的劳作,等待着四角的铁钉滚落在地。
“到时候了。”站在棺林旁的女人喃喃着 ,自觉的往前走了一步,将手放在了棺材盖上。
她艰难地使力,和丈夫一起将那沉重的棺材板抬了起来,又在抬棺人的帮助下一掀——沉闷的碰撞声响起,棺材里的一切终于得以坦露在众人的眼前。
在棺中安睡的显然不是黄岁,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形占据了整幅棺材,哪怕只是远远一瞥也能分清那是个成年男性。
林书渝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两步,眯起眼睛,看清了棺中人的模样:青白的肤色、乌黑的眼下、熟悉的五官……是周越衡。
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除了他和商文异,似乎没有人觉得属于黄岁的棺材里躺着个成年男人有什么不对的。他们只是望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发出了作为葬礼参与者应该发出的叹息。
那对中年夫妻在掀开棺材板后便止住了动作,一种纯粹而深刻的茫然出现在他们的脸上,仿佛面对着这世上最大的难题。于是,他们抬起头,荒诞地对黑发青年发出了求助。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们的声音被淹没在叹息声中,但并没有被林书渝的耳朵漏掉。
鞋底踩上干枯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凝视着来者,眼瞳中倒映黑发青年的面容。
深埋于记忆中的画面忽然被挖掘出来,女人发着抖,怔怔地和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黑暗、呼喊、山林、锣鼓、狐狸,失而复得的孩子。
她有些恍惚,却也像被抚开了脑海中的迷雾,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是狐狸。”她一把扯住丈夫的臂,两张疲惫的脸上浮现出相似的、恐惧的笑,“——你把狐狸带回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黑发青年便伸出手,一把捞起了棺材中那具冰凉的尸体!刺耳的破裂声响起,四个抬棺人支离破碎,化为了一地的烂肉。暗红色的液体慢了半拍地从切口处流出,与平地上汇聚成好几滩暗色的水洼。
中年夫妻尖叫着扑了上来,却在即将碰到棺材边缘时无端向后缩了一截。他们茫然地望着自己肿胀的手,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像气球一样漂起的自己。
他们的五官被撑开到最大,无法被顺利容纳的眼球从眼框中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变成烂泥,和成熟的果子似乎并无差别。人类无法理解的痛苦表情在这两只“气球”的脸上浮现出来,他们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只吐出了一团赤红的东西,乳燕归林般落入了血潭里。
是内脏,血块,还是被吃下去的食物残渣?都不是。
狐狸在血潭打了个滚,让粘稠的液体裹满每一根绒毛。它睁开眼睛,死死盯住了大胆地又回到了它身边的人类。
已经撑大到极限的“气球”不再鼓胀,血皮被拉扯开来,任何一个部位都只有薄薄一层。只要用一根针轻轻刺下,里头盛着的东西就会倾泻而出。活物在“汽球”的内部蠕动着,撑出一块块凸起,迫不及待要破腹而出,却始终差那么一点。
心头的警铃顿时响起,敲击着他的神经。林书渝反手将活尸抛出去,准确无误地扔到了商文异的怀里,大喊道:“走!”
下一秒,狐狸抬起利爪,在那薄薄的皮肉上一划——砰!“气球”的表皮破开,四肢纠缠在一起的狐狸倾泻而出,挣扎着从同伴交叠的身躯中钻出,摇摇晃晃地朝黑发青年栽来。
赤狐张大嘴,可以清晰地看见里头那抽搐的咽喉。暗红的液体自它的嘴角垂落,仿佛具象化了它的痛苦。
它哀求着,怒骂着,可是却无法真的发出哭嚎。于是,那些过量的情绪就只能从眼睛中流露出来——兽瞳收缩成一条竖线,亮得吓人,像是被点燃了一盏灼人的火。
林书渝的眉头蹙起,将目光从狐狸的身上移去,推开还处于茫然状态的人群,紧紧跟上了商文异的脚步。
落叶被踩过的声音猛然变大,拦路的灌木丛被成群野兽狠狠折断,和石子一起滚下山坡。由狐狸所组成的山洪寸步不离地跟在他们身后,疯狂的涌来,企图将他们卷进浪潮之中。
林书渝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向下奔跑,惯性牵扯着他的四肢,大脑的指挥在此时已经毫无意义。从道路两侧伸出的细枝狠狠划归手臂,留下一道道红痕。
嗅到了他的血味,狐群更加癫狂,互相纠缠在一起滚做一团,沿着阶梯滚下,用这种自杀性的方式来试图阻止黑发青年的步伐。
停下来,跟我们回去!!!
分明没有半点叫声,这句话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林书渝的脑海中,扯着他的耳朵一遍遍呐喊。倔强的年轻人选择用沉默来拒绝,在阶梯从中间断开后毫不犹豫地起跳——膝盖因为这过于狼狈的迫降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林书渝一个踉跄,栽到了前头商文异的背上。
“怎么不走了?”黑发青年的声音还没能完全恢复平静,他困惑地望着商文异的侧脸,用余光警惕着也跟着停下的狐群。
商文异做了个深呼吸,尽量平静地道出了原因:“因为没地方走了。”
前方的空地上,那座熟悉的庙静静地矗立着。林书渝瞳孔紧缩,顺着向下的道路望去——下方的道路尽头,依旧是一道模糊又熟悉的建筑物的影子。
往左,往右,回头……
每一条路,都通向了这座无神的庙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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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荒诞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