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能够扛起江湖白道的大旗，与贪官污吏一刀两断，我可以把「金风细雨楼」给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平，波澜不惊。他看着顾惜朝的眼睛，那目光不凌厉，也不逼人，却坦然而炽热，仿佛将他此生所有的真诚与信念，都安安静静放了进去。
苏梦枕一向如此。
一个痨病鬼比这世间大多数人都光明磊落，惊得天下豪杰愿意为此肝脑涂地。
顾惜朝垂下了眼帘。
苏梦枕不想追究他此刻究竟是心中有鬼，还是正斟酌着用几分谎言来应对一个命不久矣的人。
顾惜朝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楼主尚不愿洗脱与高太尉的关系，何必强要求我呢？”
“你说得不错，的确是我强人所难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依旧平静，像是在商量一场再平常不过的交易，“那便换一个条件。我要你此生，再不踏入「六分半堂」半步。”
顾惜朝抬起眼来，语气仍是温和的：“你需要我的投名状。”
“没错。”
“那事情必定得做得够绝，”顾惜朝慢慢说，“最好我做完这件事之后，「六分半堂」人人恨我，恨到咬牙切齿、欲杀而后快，最好将我列入叛徒、贱人、仇敌之首，日日唾骂、夜夜梦诛。——那才配得上你要的诚意；最好，我能杀了狄飞惊。”
“没错。”
“做不到。”
苏梦枕轻轻歪了下头，等他的解释。
顾惜朝继续道：“我是蔡相爷硬指派来的细作，「金风细雨楼」与我非亲非故，张炭与雷纯却是我的八拜之交。不值得。”
“也对，你本来就能拿到「六分半堂」，即便它元气大伤，但以你的才能，这反倒是件好事。”
顾惜朝明知故问：“楼主何出此言？”
苏梦枕没有回答一个他们都知晓的答案。他说起另一件事：“我活不长久，我死之后，「金风细雨楼」中再无一人能与你争锋。蔡京也撑不了多久，他毕竟老了。「六分半堂」眼下的虚弱只是暂时，蛰伏几年不是坏事，”他笑了笑，“我也很怀念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的时光。”
顾惜朝也笑了：“若真如此，楼主倒应先将我除去，省得日后养虎为患。”
“怎么，你现在就要弃「金风细雨楼」而去吗？”
“那自是不会。”
“你是楼里的功臣，你未动手之前，我不会先下手。”
哎。
顾惜朝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他也只能暗叹一声。
随后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实话：“白副楼主的一身傲骨不容轻辱，他是刀尖上的人，走得快，翻得急，转个念头都能是生死一线。若要求稳，其实不如三公子，有杨总管在，出不了大事。”
苏梦枕苦笑道：“不想喝水的牛，强按着也不会张嘴。”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从顾惜朝的脸上移开。一双孤冷的眼中映出一个淡青色的人来，书生含笑的眉目很好看，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只有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才有这样智慧的好看。
顾惜朝低下了头，不肯接他目光。他知道，自己不该再说更多的实话了。
苏梦枕的局早就下死了，不管怎么走，都是一个输。
他讽笑道：“确实没得选了。不过是从烂里挑个没那么快烂的。”
意外于他的本性暴露，苏梦枕怔了一瞬，略有些羡慕的说：“狄飞惊倒是能挑大梁。”
顾惜朝的讽意更甚：“那是因为雷损没有儿子。”
苏梦枕点点头。
是啊，雷老总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儿。几年前，这个女儿本来也要许给他的敌人。
他年逾六十，早到了许多江湖人物隐退的年纪。诸多堂主里，无人堪大用，他只能一力栽培狄飞惊，一个不会撼动他地位的外姓人。
培养人是要花时间的。
得从小，从弱势的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塑形，将性子里那些棱角剔除，再把自己的期望一丝不漏的填进去。哪怕不是一类人，也得撑得起场面——能应急，能服众。
更重要的是：狄飞惊性子温和，安于本分。即便将来真有了合适的继承人，他也不会心怀不甘，更不会回头夺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不姓雷。
这是他一辈子的边界，除非……
苏梦枕眨了眨眼睛，觉得自己在想一件完全无用的琐事。
他才三十出头。
可他就快死了。
他原以为自己还能撑得更久，不至于这么快就考虑身后之事。
可他的年轻，此刻却从优势变成了劣势。
——谁会在三十岁的时候就给自己的一番事业寻找继承人？就算那是他的儿子也不成，人心最是经不起时间，太早定下去的东西，等得越久，变得越快。
现在想来，并没有什么可后悔之处。只是天命无常，风云流转，大概就是如此了。
苏梦枕问顾惜朝：“你打算合适回去「六分半堂」？”
顾惜朝想了想，回答说：“恐怕要等蔡相爷失势。”
苏梦枕又问：“若我先他一步而死呢？”
顾惜朝道：“蔡相爷会让我掀起内乱。”
苏梦枕再问：“若我请求你不要这样做呢？”
顾惜朝沉默了下去。
他收敛起温和的笑容，抿着嘴，单薄的双唇紧贴在一处，延伸成一条无解的一字。苏梦枕的询问更似一种哀求，书生笃定是自己听岔了语句，有些人至死都不该低声下气，不为谁弯腰，也不向谁低头，「金风细雨楼」的主人就应是这样的人。
“五十年前，姜氏兄弟创立「天下社」，黑白两道俯首称臣，纵横天下，号令七海。四十年前，李沉舟接手「权力帮」，十二门派、七大世家、五大教，三大剑，无人能撄其锋锐。三十年前，「迷天盟」横空出世，关七一言九鼎，堂口林立，势焰熏天，压得江湖白道暗无天日。二十年前，武林是「六分半堂」的天下，而这十年，京师姓了「金风细雨楼」。若往前数，也有别的名字，如今都成了旧事。天道不改晨昏，四季如旧，但一个人倘使活得久些，他能看过无数风云变换，兴衰起落都不稀奇。江湖易主如换灯火，这世上的权与名，从没有人能握得太久。”
顾惜朝将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
苏梦枕静静听着。
半晌，他说：“你想劝我看开些。”
顾惜朝叹了口气：“本就没必要去操心身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已经够累了，要周全人情礼数，护持亲朋旧友。好不容易蹬了腿，成了鬼、化了灰，竟还要替他们发愁吃得好不好、过得够不够体面？”
苏梦枕的眼光柔和了下来，他咳了两声，微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成家立业。”
顾惜朝皱起了眉头：“什么算是成家立业呢？我的口袋里有银子，江湖上有名头，如果只是因为没有累赘而算不得成家立业，也未免太可怜了。”
苏梦枕把视线从书生的身上移了下去。他低下头，闷声笑了半天，肩膀一颤一颤的，烛台上的灯焰都比他立的要稳。
顾惜朝抿了抿嘴，眉间的疑惑更浓。
简直莫名其妙。
江湖上成家的人少，不成家的人多。「六分半堂」里十来个堂主，算上死了的雷损，也不过两人曾经娶妻生子。「金风细雨楼」亦是如此，一干人等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上无一老可孝，下无一小可留，行止无羁，放浪惯了，甜水巷里都没有相熟的窑姐。何必单单拿他出来说话？
有的人病的太厉害，又死拧着脾气要住在阴沉的塔里，虽说是他自找的，但这样的人偶尔举止失度，出言无序，说出什么疯话都不应当深究。
他忍起自己的坏脾气，等苏梦枕接下来的高谈阔论。
“你想娶雷纯吗？”
“你想娶雷纯吗？”
“N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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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一百三十八.要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