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山上的大雪下到了汴京。
破晓时还清清白白,似个不染尘俗的仙子,晌午一过,便沾了人气,被踏碎进土里,踩得稀烂,也就只有达官贵人的庭院里还能留住几分仙姿玉骨。
人都难得片刻喘息,奔波博命,风花雪月又哪有胆量生出诗情画意。
顾惜朝从蔡相爷的府上出来,骑了一匹通体雪白的玉狮子,惹得满街瞩目。五百贯的契丹马,寻常将军也难得一匹,而此马乃回鹘神驹,朝廷花重金购得,少来也要千八百贯。可它没去军中,没进禁苑,反倒养在了相府的马圈里,又被相爷当成收买人心的赏钱,赠给了回来复命的手下。一并赐下的,还有金银,锦袍,名剑,城外的庄子,城内的铺子。
一人一马才在街上走了几步,京师上下便都知道了一件事:元十三限已是昨日黄花,如今相府头一等红人,当是这个年轻俊美的俏书生。
此时多数人还不知前者的死讯。
诸多猜测,可笑可恶。
顾惜朝回了天泉山,打马自一片琼楼玉宇下走过。檐角飞翘上的积雪已厚,铜铃低垂,雪色的屋脊沉压着天光,巍然不动,很有一股俯视天下的傲气。
除却这栋楼,楼上的人也有一股傲气。
顾惜朝微微收缰,抬手理了理袖口,食指在新得的斗篷上轻轻一弹,正好命中了一片绣金的祥云。下午的太阳晒在绣金上,亮闪闪的晃人眼睛。
他斜仰起头,朝楼上的人拱了拱手。
那人一声未吭。
顾惜朝从不自讨没趣,旋即抖了抖缰绳,驱马向前,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只歇了一小会儿,茶刚饮了半盏,外头便传来一阵轻叩门声。他应了一声,来人推开木门。门开处,一名帮众躬身而立,低眉顺眼,态度谦恭至极。
“顾先生,楼主请您去复命。”
是熟人。
顾惜朝摸出两枚金豆子,塞给了来客。
又问他:“你阿母的病好些了吗?夜里可能睡下?还是咳嗽吗?”
来人慌忙推辞,手里托着金豆子,像是托着烫手的火炭:“我娘吃了春草堂的药,白天还是咳嗽,但夜里已经能睡个囫囵觉了。谢先生,这钱我不能再要……”
顾惜朝握住他的手,缓缓合上,语气温和的说:“要治病就要去根,药吃到一半断了,病情卷土重来的更凶险。春草堂的木大夫什么都好,就是爱财,方子比寻常医馆贵上一倍有余,你多备些金银,免得他为难你。”
来人攥紧了手,犹豫片刻,终是低声道:“谢先生。”
他将金豆子仔细收好,凑近半步:“白副楼主今日不大高兴,同楼主生了口角,杨总管去劝和,还被副楼主骂了。”
顾惜朝佯装诧异,目光往远处的玉塔上瞟了一眼。
“多大个人,自己的大哥都快病死了,还三天两头的找茬吵架,真是奇哉怪也了。”
来人不敢多言,只是低着头。
“他走了?”
“摔门而出。”
顾惜朝笑了笑:“多谢你了,让我不至于撞到枪口上。走,别叫楼主等急了。”
两人行到玉塔下面,这名帮众便退下了,顾惜朝独自登塔,一路走到顶层。
隔着一扇门,他听见屋内人轻轻的咳嗽。
此时天光渐微,日暮西沉,余晖从窗棂上的镂空雕花里探身来,把天上飘的尘埃照亮,又把窗棂上的石榴蝙蝠映在了另一扇木门上。木门上也雕着花,仙桃葫芦,福寿延年,都有极好极好的寓意。这里很久之前,曾是苏老楼主住的地方,现在住着他瘫痪的儿子,金风细雨楼换过了主人,但苏梦枕除旧迎新兴趣索然。
顾惜朝站在门外,斜照的光也把他的影子映在了门上。
良久,屋内的咳嗽声停了。
“进来吧。”
顾惜朝推门而入。
自苏梦枕瘫痪以来,这里就多了一个议事的用途。外围摆着长桌,十来把椅子,现在俱空着,沉沉静着,只有火盆里的银丝碳烧得热烈,偶尔爆出一两声脆响。但因塔内的阴湿太重,人气不足,烧得再努力,仍像在以手心炙冰,冰化成水,水未及温热,又结回寒霜。往里走,穿过隔断,绕过屏风,便是内室。四周摆设简单,甚至称得上简陋,唯有温药的炉子里燃着暗淡的火光。那位几乎执掌了天下武林的青年,裹着银白裘袄,斜靠在床侧,眉目在昏黄光影中若隐若现。
他没有抬头,甚至没有什么迎客的表示,只是轻轻又咳了一下,像是屋里的这点温度,连他也觉得微寒。
顾惜朝走到近前,一拱手道:“楼主,甜山事了,三公子不日即会归京。”
苏梦枕半天都没有说话。
他咳嗽的时候,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叫人听了心惊。可他沉默不语,却比咳嗽更令人难受,仿佛连这点病气都没了力气吐出,只能含在心口,像被什么残忍的旧事压着,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顾惜朝的心无端的一软。
继而道:“三公子未曾受伤,精神尚好,楼主不必过分牵挂。”
过了好一会儿,苏梦枕才缓缓开口,声音低而淡:“坐下吧,同我讲讲山上的事。”
顾惜朝闻言坐下,从遇到张炭几人说起,说到寺里的和尚,元十三限的背信弃义,天一居士的身死,诸葛神侯的清理门户,又说起「自在门」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兄弟残杀的前因后果。末了,他将几人串好的口供叙述了一遍,字字分明,滴水不漏。除了诸葛神侯欲为他求官一事,其他的,他都未曾隐瞒。
苏梦枕听后,又是静默许久。
王小石新添血仇,但暂时无忧。天一居士身死,一众好汉群龙无首,自然散去。朝廷上有神侯安抚,官家不至于太过追究,事情算是落下帷幕。「金风细雨楼」本来就置身事外,无权置喙,叫顾惜朝来,也只是听个结果罢了。
“你的那件神兵碎了?”
顾惜朝回道:“也算死得其所。”
苏梦枕道:“楼中存有陨铁,明日让无邪去寻百炼生,再为你打一副兵刃。”
顾惜朝道:“谢过楼主。”
苏梦枕却摇了摇头:“甜山之战若无你的相助,小石头恐怕性命难保。我让你去救他,本来就是很没道理的事情。”
顾惜朝的神色不变,语调平稳:“属下为楼子效命,救三公子,是分内的事情。”
苏梦枕忽然笑了。
过分消瘦的脸颊让他笑起来并不好看。
“我知道你与楼子之间是互取所需,可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所求为何。”
“难道做事情一定要有所求才行吗?”
“世间万事皆是交易,读书人投身王侯,得的是青云之路;武人效命豪强,换的是锦衣玉食;江湖人托庇帮派,为的是庇护与立身之本;农人耕作土地,求的是一日三餐、四季无忧。而反过来,王侯施恩,收的是谋臣之策;豪强许诺,换的是性命相搏;帮派庇护,索的是忠心耿耿;土地养人,却也需血汗相偿。这世间,从来没有不求回报的给予。若有人愿意不计代价地助你,那并非善意,反而使人害怕——因为终有一日,你会发现,你给不出他要的东西。”
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顾惜朝不禁屏住呼吸,很怕这唠唠叨叨的长句子会牵动起一串猛烈的咳嗽。可苏梦枕非但没有咳嗽,反倒像从沉寂中活了过来,那双燃着寒焰的眸子沉冷如霜,透着逼人的锐意。
“楼主在害怕我?”顾惜朝诧异道。
苏梦枕笑了笑:“我只是垂死,还并未死。人不死,就总有怕的东西。”
“楼主收留了我,我应当有所感谢。”
“你不是没地方可去,这江湖上有许多的人远比我更想招揽你。你来楼子之后,我也未曾重用你,反而放任楼内弟子疑你、防你、排斥你,甚至连一个住处,都要与你为难。”
顾惜朝想起先前那间陋室,忍不住笑道:“顾某只是受些捉弄,无伤大雅。我不缺钱财,院子已经收拾好了。”
“正因如此,我不该害怕吗?”
“我不会害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凝视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对方说的那样端正认真,可暗影浮动间,他分不清他的真情假意。
“——你想要楼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
屋内一瞬死寂。
顾惜朝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黑了下去,天边的归鸟都已还巢,而此刻,药炉上闪着细微的火光,屋内昏暗得连彼此的神色都难看清。于是,书生起身,拿起桌上的烛台,取出火折,指尖微动,“嗤”的一声,火光乍起,跳跃的火苗摇曳不定,映亮了他半边温润的眉眼。
他轻声道:“楼主这般说,倒像是在试探我了。这楼内上下皆视我为洪水猛兽,白副楼主更是恨不得生啖我的血肉。我若想要楼子,怕是比登天还难。”
“你才入楼不过一月,楼内已经有弟子投靠于你,假以时日,不是没有可能。”
“那楼主可愿意给我这些时日?”
因怜生爱是很多人容易犯的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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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一百三十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