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人斟酌道:“顾先生,……这样做是否太过偏激?”
大火把暮色里的冬日烤得懒懒洋洋,顾惜朝的嘴角噙着笑意,因侧对着佛殿,火光也在他的眼中跃动。
他平静的说:“我顾某人的性命可比一个村妇值钱上千倍,哪怕是私底下的悬赏,把我的人头送去都能换得几世富贵。用我的命换她的命,赔成这样的买卖,我绝不可能去做。”
书生说的言之凿凿,乍听之下合情合理,让雷阵雨和灰衣人都有些犹豫。
老和尚苦恼道:“即便如此,还是不妥。”
顾惜朝慢悠悠的问:“不妥在何处?”
老和尚看向灰衣人,后者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他问:“顾先生上山,恐怕不止这一件事吧?”
顾惜朝坦言道:“原本是受人所托来看看居士。”
天一居士道:“我该想到的,江湖上有许多人关心我的近况。”
顾惜朝颇有些感慨的说:“拖来拖去必有决战的一天,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代。”
“是极。”
“这摊浑水蹚来也无趣,居士是生是死,于顾某人都无半点关系。只是我家的那位楼主关心幼弟,他派我来看看居士,是怕三公子于激愤之下,做出踰矩之事。”
顾惜朝当然在煽风点火。
苏梦枕关心王小石是真,但他更信天一居士的人品,更怕他折损在此。至于白愁飞,他才懒得去管许笑一的事呢!
老和尚听罢,气道:“害怕许笑一送徒弟去死,倒不用说的这番清丽脱俗。”
王小石是他唯一的弟子,因亲子自幼跟随恩师温晚生活在洛阳,长在膝下的前者几乎成了他的另一个儿子。听到儿子的义兄如此在乎儿子,就好像被保护者是他自己一样。
他非但没觉得被冒犯,心中反而充满了感激。
他说:“小石头遭逢大难,万幸还有兄弟。”
“至于我自己,”顾惜朝自嘲的笑笑,“我那两位义兄在居士处做人质。实话说,他二人义薄云天,却不大爱动脑子,我怕他们迷糊间丢了性命。”
天一居士的感激更深了。
“今日我收到蔡水泽发来的报信,知道他们要攻上甜山,便先他们一步到老林寺来,为的是要劝我的好友,寺中的方丈不要插手这件事。上山之前,我让小石头扮做我的模样,先一步往京师去找诸葛师弟。他近来做事愈加稳重,京师中也有接应的人在,有师弟照看,他应当无妨的。”
雷阵雨不悦道:“你同他讲得那么清楚做什么?”
天一居士宽慰他说:“此时此地,没道理再瞒着先生呀。”
顾惜朝笑道:“好,那三公子是无恙了。”
天一居士继续道:“张炭他们的武功我有所了解,正面对上元师弟的那几位弟子,不会落了下锋。因此,理当也是安全的。他们看见山顶着火,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顾惜朝道:“我猜也是。”
他停顿了片刻,忽道:“许堂主生性淳厚,温良泛爱,振穷周急。我与狄飞惊商量,未让他参与江湖上的争斗,只负责看护总堂主之安全。”
许天一是天一居士的独子。因与其生母有些深误,近三十年来父子二人只见过寥寥数面。他拜在洛阳王温晚的门下,是温柔的师兄。先前受师父所托,来汴京保护少不更事的温柔,并协助深陷险境的「六分半堂」脱困。温柔是温晚的爱女,又是苏梦枕的师妹。许天一是温晚的得意弟子,却受师命来帮「金风细雨楼」的死对头。而温晚本人,既是苏梦枕的师父红袖神尼的好友,又和雷损私交甚好。
九转十八弯的关系摞到一起,让两个掌事人拿这位投上门来的大才有些麻爪,一番商量后,都觉得把他摆在堂中当做金字招牌即可。真派出去磕了,碰了,惹了口角,后面的麻烦牵扯不清。
忽然听闻儿子的消息,老人愣了愣神,郑重道:“多谢。”
顾惜朝道:“顾某为「金风细雨楼」效力,也同蔡相爷那边牵扯不清。我原本想,你们就在这里一决雌雄。谁死了,我就帮谁收尸,拉回京师去。但这样做未免会被两方诟病,说我出工不出力,根本不想认真办事。”
天一居士叹了一口气,道:“顾先生确实两面为难。”
雷阵雨气的吹胡子:“这叫什么两面为难?他分明想着两面逢源,只得好处,一石二鸟嘞!”
天一居士笑了笑,并不在意:“本来就是被两方差遣来的,哪个做生意的人不想着让雇主满意,非要得罪他们?都不是心慈手软的菩萨,得罪哪个也不划算。”
顾惜朝道:“多谢居士体谅。”
雷阵雨不满道:“你光谢他的体谅,只怕他下一句就是借你人头一用了。”
顾惜朝忙摆手道:“暂时到不了哪一步。毕竟,我有了新的办法。”
天一居士奇道:“是怎样的破局之法?”
“称得上神来之笔,”书生突然转脸,火光下的眉目轻柔,说起话来,温和的像在哄弄墙角下的小猫小狗,“泡泡坏了连云寨的差事,蔡傅两相恨她入骨,其中尤以蔡相为甚。我将她的人头献与蔡相,以泄他心头之愤,虽不甚完美,此行亦堪可交差了。”
然后,话音未落,一柄森寒的长剑自他袖中刺出。
人在月下,有心恰似无心的往前一跃,冬天的棉袍也显得轻盈。斗篷扬在半空,阴影遮住眉眼,方才的柔和还未褪却,他已经化作了剑光!
泡泡本想趁着三人交谈的时候悄悄溜走,可她才往后退了半步,剑光就如索命的厉鬼一样刺了上来。殿内的大梁砸下来,一片火花四溅,她尖叫着往火场深处逃,剑光穿过火花,把热烈的红星逼的跌落尘埃。
天一居士的身上仍有穴道受制,除了连声道:“且慢,且慢!”以外,没有其他法子救人。雷阵雨把顾惜朝的话信了七八成,他出手时,他仍在犹豫,一犹豫就失了救人的先机。
“——火!火!”
天一居士赶忙喊道,就算能躲得了顾惜朝的剑,她跑的这样深,只要他堵死了出口,大火也要把她烧死!
他们两个想不透:她为何要往火里逃窜?是忙中出错,慌不择路了?
如此一来,灰衣人更急了。
“你快救救她!”他恳求老友,“顾先生的武功远高于她,想擒下她来易如反掌,不用这般酷烈的办法。纵然她是泡泡,也该交与官府,明正典刑,才能令天下人信服!”
老和尚此刻却一声不吭,满心怒气。
原来,死到临头,泡泡再装不下去,只得施展起武功。辗转腾挪之间,步态身法都有道理,放眼江湖,能称得上一声“好手!”,一看便是师从高人。而她泪眼朦胧,像极了一只误入渔网的小鸟,无辜可怜,期望谁能施以援手。
老和尚知道自己被骗,又见她仍是那副装出来的摸样,自然气不打一处来。老友求他,他全当听不见。天知道她用这幅样子骗过多少人,害过多少条性命?
下辈子都要投身畜生道的!
老和尚低头念起佛号。天一居士叹了口气,他明断是非,但因曾是公门中人,眼里见不得私刑。
——顾惜朝正在施以私刑。
眨眼的刹那,他急刺二十七剑。
刺中二十七剑。
月光清冷,火光炽热,乍现的血花夹在其中,自有一股艳色。
没有一剑空刺,每一剑都避开要害,只要她见血,只要她疼,却不要她的命,不要她失了逃跑的念想。
直到最后一剑,最狠的一剑,猛得刺穿肩胛骨,打横一转,泡泡顿时惨叫道:“——救我!”
救她?
谁能来救她?
随便天一居士怎么催促,老和尚默念佛号迟迟不出手。
山穷水尽之际,一声庄严的沉吟传来:“这样的剑法不该用来折磨女人。你要杀她,就该给她个痛快。”
这话说的有理。
但说话的人有失常理。
顾惜朝的剑横在骨头里,一寸不差的钉死了泡泡,任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半分。
他的眸光微闪。
话声是从火光冲天的正殿里传来的。
传入四人的耳中时,汹涌的火势骤停,待他们扭头向正殿时,大火无声无息的灭了。雷阵雨的脸色大变,惊疑不定之间阵青阵白,几度变幻。半边红透的夜色迅速褪去,月光洒下来,把滚烫的热浪冻结,除开焦糊的味道仍在弥漫,眼前已经没什么能证明方才的一场大火。
佛殿废墟里站着一尊佛陀。
是原本立在佛台左侧的报身佛“卢舍那佛”。披着的袈裟被烧成了灰,前朝的艳彩被烧化了,佛台,供桌,供品,佛幡,一切彰显身份的外物都去除了,佛身反而呈出一种奇怪的琉璃般的金色。
大火灭了,寺中没有光源,它亮得夺目,金光四射。若有虔诚的信徒在此,必然要跪地惊呼:“佛陀降世,普度众生!”若被寻仙仿道的皇帝见了,必然要掏空国库,为它建一座恢弘的寺院,求它保佑子孙后代:“万世,万万世。……”
佛光与泡泡眼中希冀的光融汇在一起。
前路忽然就柳暗花明了。
大火灭了,月亮冷森森的,她抿嘴露出了一个怯怯的笑,劫后余生又含情脉脉,抬起的眼眸很美,满身的鲜血都不在乎了。她知道这人既然出手,就一定会保住自己的性命。他本就是来杀许笑一的,在场的这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死!
“——小心!”
老和尚用一声大喝提醒顾惜朝。
他自己则挡在好友的身前,直面佛陀。负在背后的双手隔空弹指,八根手指朝四个方向弹出,唯有两根拇指没有发功。擘、托、抹、挑、勾、剔、打、摘,像弹琴一般,指劲缠绵似连着细线的飞箭,拂捺天一居士身上的十六道要穴。
要制住天一居士,三两道穴位的阻塞远是不够。
天一居士早年与人死斗,任、督二脉尽断,他的体质本就较一般人要嬴弱,受重伤后更不能修习高深的武功,但他研究奇门杂学,仅靠稀薄的内力,也有办法解除身上的禁制。雷阵雨深知这一点,索性一口气封住了他十六道大穴,那就好像是一连下了十六道锁,从脚趾锁到头皮,哪怕死到临头,也保准让他一动都不能动,唯有任人宰割。
他封老友的穴道不是为了让他死,而是要他活,他若不牢牢的制住他,他就要去寻死。——几十年没同人动手,一来便要与元十三限决斗,不是寻死又是什么?
可惜,封他穴道时,是出手偷袭,天一居士错不及防,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周围空无一人,安全安静,雷阵雨有的是时间用他那套离乱而且离奇的打穴手法把老友锁的动弹不得。彼时有多么自鸣得意,现在就有多么心急火燎。
老和尚急于解穴,又不想伤了老友,还需一点点仔细的控制力道。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顾惜朝,即期待他能替他们挡上一挡,又觉得这书生行事成谜,不可指望。豆大的汗滴滚落进衣领,他的脸色发白,上下翩飞的八指有条不紊,未动用的两根拇指反而颤动不已。
佛陀把一切尽收眼底。
他长叹:“雷阵雨,你还逞什么强?你的骗局,已早给我破了,你布的骗局,一早已落入我的骗局里。老林,这本来没你的事,好好的青灯古佛你不修,却来应这场劫?!”
1.女足真的太棒了!!!!
2.鬼灭第十集真的太棒了!!!!
3.温晚绝对是全书第一猪队友。养女不教,养弟子送死,婚内出轨,助纣为虐,说要救的人一个没救,要帮的人一个没帮,屁股都没挪窝,光张嘴bb了。
4.“雷阵雨,你还逞什么强?你的骗局,已早给我破了,你布的骗局,一早已落入我的骗局里。老林,这本来没你的事,好好的青灯古佛你不修,却来应这场劫?!”这句话就是元十三限当时嘲讽老和尚的,非常应景,就让他继续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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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我,顾惜朝,说谎从来不打草稿!
其他人:热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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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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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一百二十四.金佛(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