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门外头传来了厮杀的声响,顾惜朝抿着嘴,抬脚走进正殿。
殿里挂着经幡宝盖,两侧贴墙各供有一排凶神恶煞的罗汉天王,正前方是张旧木桌,上面摆着灯烛、香油、几个已经蔫吧的梨子、香炉和点着的檀香,再前头供奉着三尊佛像,约有两人高,中间一尊是法身佛“毗卢遮那佛”,左边一尊是报身佛“卢舍那佛”,右边一尊是应身佛“释迦牟尼佛”,看那斑驳脱落的艳彩,佛像的年岁怕是能追到前朝的某个时候。
清冽的眼光在佛殿里转了一圈,佛殿不大,各种陈设一览无余,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但殿里偏偏却有人。
他听见了呼吸声。
隐约如梦幻泡影,一道沉抑不扬,一道强自抑遏。顾惜朝听了,却似雷鸣轰顶,耳中的鼓膜都在打颤。他稳下心神,开口道:“大凡扶竖宗教,须是英灵底汉,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写书的和尚颇有草莽之气,言语上胆大妄为,说的倒是实话。”
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感触,他耳中的呼吸声未变。顾惜朝再次往房梁上看去,上头空空如也,他撤回视线,把目光停在佛像上头。非要在这破小的正殿里塞下两个人,只能往佛像后头装藏用的空洞里使心思。
是天一居士和王小石?
外面的两个废物远不是雷阵雨的对手,战局已经接近尾声。他拿不准主意,蹙起眉来,三尊佛像在他眼中来回旋转,突然间,他的心中生出一道极荒谬的猜想,继而又是一股心悸直冲天灵盖,令他精神亢奋,血脉偾张。随着武艺精进,权势日增,顾惜朝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笑了笑,压下心悸,在空无一人的佛殿内叹了口气。抬手就将一碗供奉的酥油撒在供桌上,另一碗泼去周围悬挂的佛幡,最后一碗送给三尊佛像,把他们身上披的布袈裟染的油香四溢,光彩照人。
“——尘归尘,土归土,佛归佛,我归我。”
顾惜朝一面念叨,一面端起佛灯往袈裟上一点,火苗立刻窜起老高,接着是佛幡,殿内能点着的一切东西。火焰映着他的面目,好像斜阳残照下的百态红尘,他有一种破局后的悠然自得。
大和尚冲了进来。
他叫喊道:“住手!哎呀!你,你,你这个疯子!”直接不顾灼热,拼命的把着了火的布往下拽,见火势愈蒙,又指使身后头好像吓傻了的村姑:“快去打水!井就在外面,快去打水!——哎,哎,哎!劫难啊!”一连串怒叹后,他弹指击空,一道急促的指风运足了内劲,刀子般锋利的锐气一往无前。几乎就在同时,右侧的“释迦牟尼佛”应声而裂,带着烟和烈火,破碎的佛身噼里啪啦的砸落佛台,让仍未离去的村姑惊得张大了嘴巴。
竟有一人跌坐在佛像里面!
灰衣白发,闭着双目,火舌已然舔到了他的衣角,但观他眉宇间自有安宁,神色中未见慌张,一如老僧入定,坐得心物一元,天与地与之同根、万物与之一体。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可这人又端坐在那儿,正正经经,并未随风而去,化作虚无。
他只是清净。
和尚窜上佛台,踩灭他衣角的火焰,连拉带扯的把他拽下佛台,急匆匆拖到外头,才点开他的“哑穴”,骂咧咧的道:“何曾遇见这等的疯子!一个接一个,不仅要辱佛门清净,还要破庙拆家,不做人事,不当人子!”
此时看他,哪有一点禅门风度,灰头土脸,怒不可遏。
被救之人睁开双目,缓缓道:“是因果。一旦入局,不可脱身。大师暗算与我,施救与我,都是为了我好。但需知啐啄同机,用杀沾剑,该死的死,应生的生。非要逆来,后续诸难自然接踵而至,大师乃方外之人,何必为了我,来趟这潭浑水呢?”
雷阵雨合十道:“老和尚活到这个年岁,历风雨无数,身边挚友十人九没,唯余下你和温洛阳。我不忍见你赴死,不能见你赴死。”
他喟然长叹:“哪知遇到这么个疯癫癫的人,一言不发,烧我禅寺。也好,待这大火烧的再旺些,山外都能瞧见的时候,就没人能猜到你会在此处了。”
顾惜朝站在殿门外头,看的津津有味。方才雷阵雨没空理睬他,他也没有离开,现在对方缓过气来,立刻就要找他算账了。
书生微微一笑,拱手道:“大师,我烧你这佛寺是有理由的,且是你有过错在先。”
雷阵雨愤然道:“老僧不曾见过你,寺中的僧侣也都不是惹是生非之人,如何犯了过错,要你非烧了我的禅寺才能解恨?”
“我与此妇有仇,”顾惜朝指向泡泡,斯斯文文的说,“你救下她,便是救下了我的仇人,我烧你一座正殿解恨,以她犯下的罪过来论,半点不算过分。”
泡泡呆愣了一刻,忽的抱紧双臂,眼中蓄满泪水。许是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绝境,又差点没了贞洁,她再坚持不过,崩溃的大哭。
“——我不认得他!从未见过!”
雷阵雨气道:“你瞧见了她受辱的模样!”
顾惜朝点头说:“那是自然。我找了她许久,才在这里寻到她,又见她扮做村妇,不知想做什么坏事,一路便跟着她上了山。”
雷阵雨问:“她这样的弱女子,能做什么恶事?”
顾惜朝道:“她与人密谋杀害我的心爱之人,万幸被我听见,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把人救走了。这只是一桩恩怨。”
“我没有!”泡泡大呼冤枉,不知所措。
雷阵雨气极反笑:“证据何在?”
顾惜朝叹道:“大师呀,你可知我是谁?”
雷阵雨道:“如此的风韵和轻功,江湖上只有顾惜朝一人。”
毕竟曾是「六分半堂」的大将,即便出家做了和尚,对原本倾注了半生心血的地方,也难放下心中的在意。雷损已死,他同一介孤女没有仇怨,亦不愿意见「六分半堂」就这么倒了,塌了,成了昨日黄花。顾惜朝这个力挽狂澜的军师,他早有耳闻,其人貌比潘安,心狠手辣,所幸手段非凡,常人根本奈他不何。
顾惜朝点点头:“你既然知道我是顾惜朝,就应清楚一件事,我虽非正人君子,却也沦落不到栽赃村妇的地步。凭耳目所观,大师说她是弱女子,着实有道理。但你未同她相处过,自然不知,此女极善装模作样,对百人有百面,连戚少商都被她骗了去。你叫我拿出证据,我便把她过往做下的孽债讲给你听,这就是证据。”
雷阵雨的脸色猛沉了下去:“戚少商?”
顾惜朝道:“就是戚少商。这村妇的名字叫泡泡,是九幽老怪最宠爱的小弟子。几年前她惑乱连云寨,犯下滔天罪过,把抗辽的英雄们杀了个血流成河,想必大师你是听过的。后来官家拨乱反正,为连云寨平反,泡泡从江湖义士们的围捕中逃脱,一直隐藏至今。方才那二人的确是畜生,却不过是狗咬狗而已,她若真在那二人手中死了,我不会来追究你。可你救下了她,杀了那两人,虽是被她的模样所蒙蔽,我为泄心头之恨,也要琢磨你一番。”
他的话音刚落,泡泡的眼睛睁得老大。
泡泡。
原来她叫泡泡。
她与顾惜朝猜想的不同,或许真的曾被人救走,藏了起来,可泡泡对此全无印象。过往、恩怨、她自己、从哪来、要去做什么,她一点记忆都没有。一旦努力的去回响,太阳穴便一突一突的连着整个后脑疼得她痛哭流涕。自她从山麓中醒来,辗转流落在江湖,走马灯似的投效过许许多多的人,吃了不知多少苦,受了不知多少委屈,最大的希望不过是想起自己的名字,治好这莫名的头疼。
现在,她的愿望已经完成了一半。
纵使什么都不记得,眼前的人念起“泡泡”二字,她立马就断定那是自己的名字。连云寨的覆灭她是知道的,原来那竟是她的手笔。她一面觉得兴奋,一面开始害怕。那双白鸽子般无辜的眼睛怔怔的望着顾惜朝,与名字不同,对这个俊美的书生没有半点印象。
她又开始落泪。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你说的人和地方,我一个也没听过……”泡泡抽泣着,一屁股坐到地上,身后是烧的烈焰朝天的佛殿,“他们把我掳来,那样,那样对我,我刚刚就该死了。你要杀我,动手就好,何必诬陷我是什么鱼泡水泡的!反正我爹娘都走了,死了也没人在乎,对,还不如死了!”
雷阵雨摇头叹道:“施主说我耳目所见的不一定为真,难道施主所说的不是一面之词?”他把泡泡扶起来,宽慰她说:“女施主莫怕,他这人疯癫颠的,水落石出之前,老僧绝不会让他伤你分毫。他家大业大,少不了还要赔我一座佛寺!”
顾惜朝侧眼瞧他的一脸慈悲,忽然就懂他为何会被雷损陷害。
灰袍人安静的听了好久,原本想劝老友的话,没说出来后又忘了词,一时间满心里想的都是这女子与顾惜朝的纠葛。不能看着无辜之人被杀,倘使真的罪大恶极,当然也不能叫她走脱了。
他温和的问书生:“泡泡之事我等都曾听闻,可顾先生有什么法子能证明这位姑娘就是泡泡?”
“这有何难?”顾惜朝惬意的烤着火,微笑道,“我现在将她杀了,带着她的头颅回京去见戚少商,大师你与我同去,此处离京师不远,来回废不了多少工夫。泡泡曾是戚少商的义妹,两人朝夕相处了不知多久,又重创于他,砍了他的一只臂膀。戚少商定不能认错这生死的仇敌,如果戚少商认下,你便要承认老林寺我烧的有理。”
他朝错愕的泡泡微微颔首,继续笑道:“如果戚少商说这村妇不是泡泡,我当即以死谢罪,绝不犹豫!”
这一番话震惊了在场的三人。
1.装藏:古时在塑佛像时,先在佛像背后留一空洞,开光时,由住持高僧把经卷、珠宝、五谷及金属肺肝放入封上。称“装藏”。(取自度娘)
2.天地与之同根、万物与之一体。是温瑞安原文中的一句,但出处是僧肇大师,也是温瑞安摘抄的。
3.啐啄同机,用杀沾剑,该死的死,应生的生。原文天一居士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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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精给大家拜个晚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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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一百二十三.假惺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