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帮助吗?”
那巫女站在下行的石阶上。我盯着她那张能面,冷汗直冒。
“没关系,她只是差点踩空了。”
木兔光太郎替我回答,语气自然,又巧妙挡在我面前。显然,他不认识她。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就在这时,一阵强风刮过,毫无征兆,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林深处发出骚动。鸟群惊起。
能面巫女转向树林,声音里透着刻意,“似乎又有人闯进去了。”
“又?”木兔光太郎敏感地问。
“是的,最近有传闻,过去埋藏在林中的‘赃物’被雨水冲出来。少数市民抱持侥幸之心,偷偷潜入,妄想发一笔横财。”
“神社这边报警了吗?”
“无用。因为并未造成实质损失,对这等不懂事的成年人,只能口头训诫,收效甚微。不义之财,就如同水面浮萍,常人知其险,贪婪者却视若捷径。”
巫女话里有话。我听得不自在,决定不绕圈子,直接问,“溜进去寻宝的人,其中有失踪的吗?”
“失踪?”
“就像被神隐了。或者说,被某些东西吃掉了。”
木兔光太郎立即回看我,眼神里有顾虑。我不为所动,决定试探到底。
能面巫女沉默片刻,遥望神社的方向,“某些东西……”
我重复夜鸟小姐的话,“你相信神明吗?相信人的愿力可以强大至逆转生死?”
“啊,您是一位虔诚的人呢。”能面巫女微顿,“不知您所信奉的是哪位尊神?”
“不需要。”我否定,同时感受到木兔光太郎握住我的手。顺着这股气势,我宣告,“我自己就是!”
尽管知情,木兔光太郎还是惊异,但没有出声打断。能面巫女沉默着。我继续说:“你知道吗,这座神社的主人,你侍奉的白鸫神大概已经死了。祂堕落了,被同族的姊妹肃清。”
“白鸫死了,被同族的姊妹肃清?”能面巫女喃喃,低哑的笑声从面具下传来,“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侍奉她。哈,哈哈—— ”
笑声越来越尖锐,充满恶意。同时,周围的风骤然加剧,仿佛连影子都要被吹得连根拔起。不,影子就是脱离地面了。在能面巫女的脚下,她的影子如同活物,朝我们急速延伸!
不好!我和木兔光太郎惊呼。然而我们有分歧——
我想往下方开阔地跑,而他上前,试图和巫女对峙。分歧诱发巨大的破绽,影子封堵上下台阶的道路,将我们围困。周围景象扭曲变幻。市民的身影消失,灯光也黯然昏沉,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我们被困在异常的空间中。
“对不起,学长。”我急忙道歉,“我能看清楚这女人,就去试探。但好像事情被我搞砸了。”
“谈不上搞砸。难得出现能看清模样的人,你有好奇心,这很正常啊。”木兔光太郎安慰,“现在弄清楚了吗,她是不是熟人?”
“怎么可能是熟人,你看她做了什么?”我指向能面巫女。她狂笑不止,姿态如同跳起舞蹈。
“白鸫,白鸫——原来你不是藏起来了,是被夜鸟杀了啊!哈哈!!”
“她还知道夜鸟小姐的事呢。”木兔光太郎听见,也看在眼里,对我耸肩膀,“这么幸灾乐祸,确实不好东西。等会儿要是撕破脸皮,我就不——”
他话没说话,就被巫女的叫嚣打断。
“活该,活该!你这□□的鸟怪。祝仪近在眼前,偏偏死在这个节骨眼上。活该——哈哈哈!!”
她大笑不止,又偏头望过来,“谢谢,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你为何会知道?你是哪里的小神,擢升没多久吧,弱得像路边的小狸子。”
话音落下,她身影一晃,骤现在面前不足半米处。木兔光太郎将我完全护住,几乎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
“你最好离她远点。”他冷冷警告,“不然会死。”
“死?”能面巫女绕着我们走一圈,声音带着垂涎,“要是那只淫鸟还活着,一定会先拔掉你的舌头,再从耳朵开始享用,接着是鼻子、嘴唇、眼睛……她最烦男人对自己痛哭流涕,又喜欢就着流下的血泪品尝内脏。”
画面在我眼前浮现。恶心感冲上喉咙,“啧,我不管你是神,还是妖怪。你从哪里来,就给我滚哪里去。别以为这里是无主之地。”
“呵,口气不小。”能面巫女嗤笑,“难道你想说,自己是新的白鸫?”
“她是又如何?”木兔光太郎替我回答,“你是想趁后天的仪式,把这座神社据为己有吧?”
“哈!反正那只淫鸟的恶行,早就在关东地区传遍了!”能面巫女的身体不自然地扭曲、膨胀,声音变得苍老,“这等货色都能被人类奉若神明,让老身也过过瘾,有何不可!狂妄的人类小子,还有你,刚擢升便要见血光的小可怜,让老身吞了你们的血肉,见证老身成神吧!”
白衣绯袴被撑破,露出覆盖刚毛的饱胀腹部。那张能面镶嵌在胸口正中央。
一只人面蜘蛛出现在眼前,巨大狰狞如一座肉山。
“我和她给过你机会的,待会儿别后悔。”
木兔光太郎的声音异常平静。他一边说,一边摘下左手的运动护腕。随着这个动作,他的体温急剧升高,仿佛正在从内部被点燃,也真的有火焰喷涌而出,在他身上跳动。我吓一跳,可这些火焰于我无害,触着碰着,只汲取到一股温暖明净的能量。
——她有时嫌我烧得太旺,把她热得一身是汗。
木兔光太郎曾这么过。我立刻理解夜鸟小姐的感受。当护腕被完全摘下,这一瞬,木兔光太郎变成一团人形的烈火。包围我们的影子被烧灼,发出嗤嗤声响。如同展开追猎,火焰沿着影子的来路冲向人面蜘蛛,有如万箭齐发。连惨叫也没能发出,人面蜘蛛被火焰吞没,巨大的身躯焚为灰烬。
我看呆了。人类不可能做得到。雄真榊,是这个身份赋予木兔光太郎这样强大的力量吗?
“夜鸟小姐说过,我的生命力比其他人的更旺盛,灵魂也格外强韧,是天生的雄真榊。”
木兔光太郎主动解释。热度开始收敛,他恢复原本模样,带笑的脸光彩照人,“话是那么说,但我不属于别的神明。我只帮你一个,会像刚才那样,把妨害你的家伙的烧个精光。”
惶恐,高兴,又受宠若惊。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下意识对他笑。他没有自夸,如果有事发生,他可以挡在我面前。他真的很强。但是这样燃烧的代价是什么?一片穿戴甲就能夺走我的体温,指尖冷得没有知觉。他呢,他是拿什么做对抗的?
我盯着他重新穿戴护腕,担心地仔细观察。
“你不要胡思乱想哦。”他发觉了,脸上是安心的笑,“别以为我把自己当柴火了,哪有这么悲壮。那只是我意志和决心的表现。”
“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打球的时候就是这种状态,燃得不得了!”
他戴上护腕,火焰与那灼人的热意彻底消散。风将残留的余烬和焦味吹散,周围异样的死寂也随之消失。回到现实,我们竟然偏离石阶,身在树林深处。远处依稀传来人声。可能,我们在下台阶时就中了人面蜘蛛的圈套。
旁边的枯树,枝干上有一团蛛丝残留,闪着污浊的暗光。木兔光太郎也在树根处的泥土里,发现一小块衣物碎片。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被人面蜘蛛诱骗的受害者不止一人。之前模仿夜鸟小姐声音的,大概也是人面蜘蛛。这里挨着神社,位于市区。人口密集的地方竟然危机四伏。不仅神明堕落,妖怪也伺机而入。
“白鸫和夜鸟小姐不和,前者会被后者杀死。妖怪们都这么想吗?”我猜测,“现在人面蜘蛛死了,会有新的妖怪来占地盘吧?夜鸟小姐的噩耗,又会传开吗?”
木兔光太郎摇头,“我不清楚。但我相信白鸫死了。虽然堕落了,但祂还活着的话,不至于纵容妖怪冒充巫女。”
“既然都堕落了,神明和妖怪又什么不一样?”
“如果我说,夜鸟小姐也受到业力腐蚀,曾经堕落过呢?而且,就算是妖怪,也像人一样,有好就有坏。妖怪不总是代表坏的一面。”
木兔光太郎对我摇摇头。我虚心受教,“好,你说的有理。可夜鸟小姐,她真的堕落过?”
“嗯,她和我讲过从前的事。她一度失去理智,胡作非为,幸好得到一对人类夫妻的帮助。那位太太是婚庆策划公司的社长,她竟提出雇佣堕落的姻缘神,安排夜鸟小姐做咨询顾问。”
我目瞪口呆,又很想笑,这故事未免太荒唐。连讲述者本人,木兔光太郎也在笑。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急着问。
“夜鸟小姐做得很好,也恢复得很好。她离开那家公司,一边做自由婚纱设计师,一边肃清同族。”
“这转变也太突然了。”
“但我觉得这不重要,她最终的决定和带来的结果才重要。你虽然是白鸫的祝子,可照顾你的人一直是夜鸟小姐。她会好好培养你,绝不会带你走向歧途。只是她现在……”木兔光太郎摇头,“算了,不提这个。遗憾已经来不及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迎上他的目光,笑着反问,“要分心照顾我这个新手神明,学长你才是,你准备好了吗?”
“早就准备好了。我等这天很久了。我就知道我们会再见的。”
他话中的深意令我深受触动。从前,我们并肩战斗过许多次吧。他积累足够经验。刚才那么惊险的事情,他处理得干净利落。
不知为何,同样是等我的人,木兔光太郎对我的失忆知情,有所准备。我很放心,对他不设防,也会主动靠近他。
赤苇京治不一样。信件停留在三月。他对后来的事一无所知。我顾虑很多。他在等的是无法回去,作为人类的普通的我。
悲观想着,又蓦地发觉,有哪里不对劲。如果赤苇京治对我一无所知,帮不上我什么,那夜鸟小姐嘱咐我读他的信,这有什么用意?想要感动我,让我产生活下去的动力?不,不可能这么简单。
——这个人对你足够重要,事到如今,依然值得你放在心上。
按夜鸟小姐的解释。赤苇京治,他的优先级远高于家人血亲。他对我而言,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事到如今,我已经面目全非,他对我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吗?
返回公寓的路变得格外漫长。
我再次请求木兔光太郎陪同。他毫无怨言,善解人意走在身边。
“能和我聊聊学校的事吗?”我问。
“好啊,想听什么?但事先说好,我成绩不咋样,可别问学习方面的事。”
“那……就聊部活吧,打排球开心吗?”
“很开心啊。”木兔光太郎高高跳起,姿态轻盈。他手臂举起,用力挥下,带起清风掠过面颊。稳稳落地后,他目视前方,眼里仍有蓄势待发的力量,随时可以再次起跳,“我有个一年级后辈,是二传手,球商很不错,技术不输二三年级的正选。我们配合得很好。”
木兔光太郎没报名字,可我笃定对方就是赤苇京治。也许不应该再继续排球的话题,心会乱掉。我想说点别的,却发现嘴唇因为干燥粘在了一起。木兔光太郎的声音先响起。
“你要不要来看比赛?”
“什,什么比赛?”
“就是……”他看向我,视线缓缓落下,仿佛雨水从玻璃上滑落的样子,有迹可循,最后落在我嘴唇上。我感受他眼神在变化,在欲言又止中变得温和。谁和谁比赛,什么时候,在哪里,他没有回答,左右张望,然后嘟哝,遗憾地说这里没有便利店。
“回去记得买润唇膏。”他补充。
我默默点头,下意识抿嘴唇。
“以后要注意保温,有空的时候多出来晒晒太阳。去大大的澡堂池子泡热水澡,泡温泉。”他继续补充。
好。我答应。
路灯的光照在他头顶。黑白相间的发丝,根根分明。起伏的反射光纯净,跃动像鸟群起起落落。突然非常庆幸,原来活着有足够奔头。现在要为夜鸟小姐讨回公道,要适应从人类变成神明。
首先要活下去,转机只留给活着的生命。要活下去,保持温暖,多晒太阳、泡温泉。
心平静下来。当公寓大楼的轮廓在望,即将分离的不安又强烈起来。没想到会和他同时停下了脚步。“那个——”又几乎同时开口。我从木兔光太郎眼中看见“分开就可能出意外”的顾虑。
“你先说吧。”他示意。
还能说什么?未知的敌人可能在暗处窥伺。如果我们其中一人落单,后果可能不堪设想。至少现在的我无法独自应对。我望向近在咫尺的大门。
“如果我们是分开的,再发生刚才那种情况,是不是很危险?”
“肯定危险啊。我也在想这件事。让你一个人回去,我放心不下。” 木兔光太郎抓着黑白相间的头发,下定决心般看过来,“你今晚去我家吧。”
“你家?”我一时愣住。
“对。” 他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
“我……我倒是不怕跟你走。但你突然带陌生人回家,怎么跟家人解释?”
木兔光太郎似乎早就想好。他咧嘴一笑,拉着我走向旁边一条更安静的小路,确保周围没有人后,对我说:“你已经知道怎么处理人的心结,我想你作为祝子的其他能力也恢复了。”
“举个例子。”
“声音。你的声音具有力量。带着强烈意愿说出的话,可以让别人信以为真。不过说多了嘴巴会苦。你是这么形容的。”
这点代价比失温好多了。我飞快理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和你的家人撒谎,让他们认为我不存在?”
“欸,不是撒谎。你又不是故意的,不过是把自己藏起来,只有我看得见你。”
“明白了,类似人为的神隐,对吗?我试一试。” 我迫不及待。这能力如果奏效,以后一定能帮上大忙。
“走吧,不过在这之前——” 木兔光太郎摸了摸肚子,“先去买润唇膏,再买点宵夜。”
“你饿了吗?燃烧的时候消耗很大?”
“还好啦。吃自助餐的时候,光顾着和你聊天,没吃太饱。抱歉,明明餐位费那么贵,我可能连一半成本都没吃回来。”
他苦恼着。我觉得他可爱,噗嗤笑出来,“没关系,你不用道歉。是我走得太急。再说,吃多少才能回本,老板早就研究透了。资本家的胃口比你的更大,别计较了,争不过的。”
“哦,好像在历史课上听老师说过,什么剩余价值,压榨剥削。”
“说的是工业革命吧。不过自助餐就是这样的,底层逻辑就是资本家那套精算法。他们不在乎你怎么吃才能回本,而是大多数客人平均吃多少。”
木兔光太郎摇头晃脑,似乎还是一头雾水。“感觉像在用脚打直线扣球……你这样好犯规啊。”他指着我,“连工业革命都记得,偏偏把我忘得精光。”
“怪我咯?”
“没有没有,开玩笑的!”他急忙改口,“走吧,去便利店。”
他绕到我身后推搡。我不计较,越来越觉得他可爱。看见有野猫路过,我蹲下去,冲它喵喵叫。它停下来,回头看我。我轻声咳嗽,开始实验“声音的力量”。
“你好。”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喉咙,“你能不能叫三声?”
那猫儿悠悠摇晃尾巴,三两下跳上二楼窗台。喵。只叫了一声。
失败了。我盯着木兔光太郎。他弯腰捂住肚子,咯咯笑个不停,“不是对动物说话,是人啊,要对人使用你的声音。”
我脸涨得通红,“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赶紧走吧,去便利店。”我推搡他,让他带路。
木兔光太郎:在高中生与雄真榊之间切换自如,如烈阳的少年。
白鸫:堕落的姻缘神,下落不明。疑似被其姊妹夜鸟清算。
白鸫神社:东京市区的神社,危险。
声音:听者无意,说者有心。善意的谎言依然是谎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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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妖怪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