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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吃了秤砣铁了心

哪吒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他盯着地上杯盘的碎片,它们在狼藉中无辜地反射着光亮。他的意识也同它们一起支离破碎。家人们围着太乙,激动地说着什么,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遥不可及的事。耳边的声音尖锐而混乱,像扭曲的利刃不断刺戳在他身上,他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荒唐。

这可是除夜,是一年当中最幸福的日子。难不成自己一直在做梦?只不过好梦突然变成了噩梦?

从哪里开始是梦?

从他和敖丙去河边玩的那天吗?还是从他决定带敖丙回家那天?或者,从他和敖丙相识到现在,全部全部,都是一场梦?

“师叔!你是不是喝多了!”木吒抓着哪吒的肩膀,抓得那样用力,就像害怕有谁要把他带走。“什么注定会死,什么前功尽弃,这怎么、怎么可能啊……一定有哪里搞错了!!”

太乙明显也醒了酒,后悔不迭,重重地抽打着自己的脸,“原本金吒让我过几天再告诉你们,他说至少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嗐呀,都怪我这张嘴!!”

殷夫人面无血色,双唇不住地颤抖着。

“吒儿是没有按您吩咐的那样,把身上魔纹消去,可是……魔气本就是胎里所带,顽固难除,与其让吒儿强忍痛苦,倒不如——”

“我当初叫哪吒离家远游,也是怕你们一时心软!若有别的方法,我又怎么会看自己徒儿受苦?”太乙连连摇头,“你们瞧哪吒身上的魔纹,不是比从前少了许多吗?过程是难熬了些,但咬咬牙扛下去,再过不多时,定是能将魔气从体内逼出来的啊!到那时他便与正常人无异了!可如今他已然成魔,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再难剥离了。”

太乙抓起哪吒手腕,把着他的脉搏,许久又叹着气松开,仿佛一个郎中诊出了绝症。“那个龙族太子身上的灵气很是特殊,对魔气可谓是致命的吸引……我本以为哪吒意志坚定,又离群索居,不会出什么岔子,谁知……唉!真是作孽呀!”

“仙长,您的意思是,哪吒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遇上了敖丙?”

李靖追问道。太乙看向哪吒额头的火红印记,犹豫了一下才说:

“九十九重难关,情关最难……是敖丙引他动了情,俩娃儿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事,让血脉里的魔气和灵气互相接触了,由此才一发不可收拾。”

血脉……互相接触……

哪吒忽然捂住了自己的颈窝。掌心之下,锁骨那处龙牙的伤痕隐隐灼痛起来。

是初见时的那一咬——

屋里一片沉寂。最终仍是李靖开了口。“眼下吒儿虽然成魔,却能够自控,不仅不会作乱,还让魔气为己所用,如此岂不善哉?为何您却说他不能活下去?”

“魔物乃是天劫的目标,一旦天劫降临,便会消灭所有携带着魔气的生灵……那可不是一般的天雷,哪吒身心都已与魔气融合,故而不光是肉身,连同魂魄也会一起被劈得灰飞烟灭,纵然我有七色宝莲这样的法宝,也救不得啊。”

“就、就没有别的出路吗?”木吒急得嗓子都哑了,“让三弟逃到天涯海角去!把他藏起来……”

“仙长,求您再想想办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李靖在所不惜!”

“哎呀!别拜我,快快起来……我与金吒之所以回来这么晚,便是想去天尊处求见,看有没有法子可以化解,可是天行有常,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啊!”

“嘭”地一声,几人扭头望去,却见殷夫人将手重重按在桌面,垂着头,大口喘息着。

“凭什么?!”

悲愤灼烧着她的声音,她猛地抬起脸颊,嘴唇也咬破了,“吒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这样惩罚!?只因为他生来就是魔?那天雷为什么不来劈了我!是我生了他!他没的选啊!!为什么要惩罚我的儿,为什么——吒儿——”

哪吒看见她转向了自己,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泪水在她美丽的双眼里打转,怨恨,不甘,却又带着无尽的愧疚。一瞬间,所有麻木掉的痛苦都回到了哪吒身上,他可以承受一切,唯独无法承受母亲的绝望,那目光快要将他压垮了。

殷夫人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小儿子,脚下踩过锋利的碎片,她浑然不觉,只是张开双手,仿佛要用臂弯保护孩子免受伤害。哪吒刚想站起来,她却猛地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夫人!”“娘!”李靖和木吒冲过去接住晕厥的殷夫人,又是一阵混乱,父子俩将她安置去卧榻上时,哪吒才终于头一次开了口。

“师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平静。“我还有多长时间?”

***

或许是他的模样太过反常,太乙看着他的眼神中除了不忍,还有些许害怕。

“不晓得……但我听说每次天庭举办蟠桃会,都是在天劫将至之时。那宴会现在既已在筹备之中,只怕下一次的天劫也不远了。”

哪吒想起了那个胡编乱造的诅咒,说他们是渎神之人,会短命而亡。他几乎想笑——到头来,自己还真的活不长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对敖丙发过的誓:永远对你好,否则天打雷劈——考虑到接下来他要对敖丙做的事,遭天谴也算是背信弃义的下场吧?

“师父,你不明白……”

哪吒望着自己的手指,魔焰随心所欲地在他指间燃起又熄灭,他的瞳孔里也跟着忽明忽暗。“魔气长在我身上,我自己最清楚。它从一开始就与我密不可分。你们要我消去魔性,等同于让我杀掉一半的我自己……原本我也是这样做的,每一次发作都像一场酷刑,都让我觉得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那时候,我每一天都觉得自己可以去死。

“直到我遇见敖丙。”

因为敖丙,他身上几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魔”,重新燃起了求生的念头。它反抗着,挣扎着,渴望亲近那份美好,再也不愿被扑灭。“是敖丙第一个接受了我的魔气,让它——让我——发现自己还想活下去,还想做更多更多的事情……敖丙没有引诱我。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想让我完完整整地活着。”

造化弄人,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少年缓缓抬头,脸上依旧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可太乙明白他已经下了某种决心。

“哪吒,你……”

“放心,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哪吒站起来,走向房门口。爹爹和兄长还在照顾娘亲,今夜他们都不可能睡去,却不再是为了守岁……现在几更天了?新的一年来临了吗?

像是回答他,当房门敞开的一刹那,陈塘关内外爆竹齐鸣,震天的回响接连不断,伴随着寒气一同向他涌来,无数个家庭在这一刻庆祝着旧岁的离去,祈愿着来年的顺遂,而他看见敖丙站在门外的石阶下方,在灯笼的微光中,那样优美,孤单,一如他们最初邂逅的夜晚。

***

“你都知道了?”哪吒问。

敖丙点头。

他不敢去看哪吒身后,他出来之前,那屋子里还充满了欢声笑语,现在却只剩下无人问津的年夜饭,还有被噩耗击打得七零八落的一家人。李靖叹息,殷夫人啜泣,金吒从他身旁默然穿过,和太乙一并消失在房门内……门关上了,敖丙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个家,那正在悲痛中浮沉的一家人并不包括他,他被分隔在了外面,只能远远地看着,却再没有勇气走近。

他只能仰望着哪吒。即使这也同样令他痛苦——哪吒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了往常一看见他就会自然而然扬起的微笑;哪吒的嗓音也很干涩,没有了总是为他准备着的轻快调皮的语调。敖丙觉得自己就像在等候审判,即使并没有一个人要怪罪他,他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等着,等那个结果落下来。

那是他预料之中的,可不等哪吒亲口说出来,他就是不愿死心。

爆竹声一点点变得稀落了。两个人在庭前和檐下对望着,谁都没有再走近一步。过了片刻,哪吒轻轻地吸了口气。

“小龙,你回东海去吧。”

敖丙浑身一颤。

是了,理当如此——他还奢望能听到什么别的?可双脚就像生了根,无法挪动一分一毫,一定要叫他定在原处,承受更多的伤害,感知更多的痛楚才肯罢休。

“正好你父王交给你的任务也差不多完成了,你本就该回去复命。”见他没有反应,哪吒偏了偏头,“你看到了,家里这个样子……也不便再留你住着了。我会叫海夜叉帮你收拾东西,明早便送你回龙宫。”

他说得毫无眷恋,仿佛早就想好了要这样轻易地诀别,敖丙咬住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失态,他用尽力气盯着哪吒,想要辨认哪吒的果绝是否和他的镇定一样是装出来的,可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他们可以那样深情缱绻,也可以一下子翻脸,从此再不回头……敖丙忽然想起,哪吒曾经满脸嚣张地笑话他爱掉眼泪,还说自己是男子汉不会哭,原来那不是吹牛,只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朦胧中,哪吒终于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他茫然地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逐渐放大,没有拥抱,也没有安抚,哪吒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海螺,还给你。”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划开了敖丙最后的防线,他看见少年将手伸过来,他终于看清了那手掌带着强忍的颤抖,也看清了哪吒眼中熄灭的爱,他脑海里嗡的一声,悲怆铺天盖地压下来。

他没有接。这一幕他永远,永远不要再多看一眼。

***

敖丙一言不发转头就走,反倒出乎了哪吒的意料。他望着那抹银白色的衣角飞快消失在墙头,下意识想抬手,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放下了。

既然注定要让对方伤心,长痛不如短痛,就趁现在叫敖丙走开吧。不然的话,真到了天劫降临的时候,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岂不更残忍?

哪吒低头看着手里的海螺。深夜的寒气冻得他指尖发麻,敖丙一走,他也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干脆在石阶上坐下来。他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到四周万籁俱寂,天边渐渐亮起。

第二天,李府的下人们也知道了昨晚发生的变故。

管家默默撤去了家中的灯彩,原先预备的种种喜庆用品也都悄无声息从视野中消失了。好在今年并没有多少人来府上拜访,找了些借口闭门谢客,园子里格外萧索。

哪吒整日都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爹娘兄长和师父来过,他只是敷衍着宽慰他们。少年不愿因为自己的事让阖府上下都沉浸在哀痛中,可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大家,只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他才开始仔细地为身后作打算。

乾坤圈、混天绫,还有火尖枪、风火轮,都应当还给师父吧。说不定他会传给未来的新徒弟。

大哥二哥是靠得住的,要拜托他们照顾好爹娘,其他的大概也不需要他多嘱咐什么了。

毽子要不就留给海夜叉?那家伙倒是个有情有义的,搞不好还会为他掉几滴眼泪呢。哭起来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还有,还有……

蓝色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哪吒摇摇头,刻意避开那个名字。不要想,不可以再想了。

对了,那个什么天雷很厉害的吧,劈下来说不定会伤到别人。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得离开这里,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行。

如此这般盘算着,哪吒从床上爬起身,想趁夜深人静出去散散心,谁知这时候门却被敲响了。

“三少爷,”是管家的声音。“有件事,老奴觉得需要报给您知道……是敖丙殿下,他也把自己关在房中,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到底还是躲不过。哪吒愣了片刻,咬咬牙狠下心道:“不用理会,他总能想明白的。”

“可是、这样下去……”

管家明显有些为难。哪吒皱起眉,忍不住心生烦恼:这小龙脾气也够执拗的,该不会想拿这种手段迫使自己先服软吧?可再怎么折腾又能怎样?事已至此,何必平添不舍?

想到这,他便赌气似的回道:“你告诉敖丙,我是不会去见他的!叫他早些回海里去!”

“这这这——”管家明显更为难了。

脚步声无奈远去,哪吒重新倒回床上,却变得莫名烦躁。他生自己的气,连这一件事都没有办法干脆利索地做好;他也生敖丙的气,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闹起脾气了?难道还要他这个快死掉的人去安慰么?

不管了!反正小龙要是一直赖着不肯走,等龙王来了,也准会强行把儿子带走,到那时别闹得不好收场才是。

可管家说敖丙不肯吃饭,他会不会饿坏身子,万一病倒了怎么办……

一团乱麻缠绕着哪吒,甚至让他连天劫的事也忘到了脑后。

就这样心神不宁又过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傍晚,哪吒主动问起管家,听说敖丙还是一直不吃不喝,叫门也不应,他便有些慌了。

等回过神来,少年已经站在了客房的门外,怀里还揣着从厨房拿来的热乎吃食。

敖丙所住的小院在李府一角,距离其他人的居所比较远,倒是十分清静。哪吒徘徊良久,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又是担心又是窝火,在窗外蹑手蹑脚地听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上前叫门。

最终少年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败给你了……”

他整肃了心情,抬手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试着拉了一下,发现门是从里面拴住的。于是他又出声唤道:“敖丙,是我。”

房中似乎窸窸窣窣响了几下,门却依旧没有打开。哪吒“嘶”了一声,心说还跟我杠上了是吧!作出这拖泥带水的样子给谁看?小爷今天非要跟你一刀两断不可!于是几步绕到了侧边的窗下,把手指往窗缝里一抠,就感觉到那窗扇松动了一下,吱呀向外滑开了。

明明是自己家,怎么有点像做贼呢?

此情此景,竟让他产生了些似曾相识的怀念。哪吒看了眼四下无人,伸手撑住窗边轻轻一翻,进了敖丙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