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岸上那几个呆呆的没反应，哪吒也不多理会，撇下他们径自找敖丙去了。
两个人沿河趟着冰，比赛谁滑得更远，过一会儿敖丙提议来试试冰钓，于是哪吒烧起火尖枪头，朝冰面上扎下去，不多时就打出一个冰窟窿。
“怎么样？”
“想不到火尖枪还能这么用。”敖丙看着洞口的水面，忽然意识到什么。“哪吒，咱们没有鱼钩，也没带饵呀。”
哪吒也傻眼了。以往他都是直接下河摸鱼，小龙就更用不着什么钓钩了，刚刚一时兴起，完全忘记了准备工具这一茬。正挠头时，
“我有钓钩，你们要么。”
他们循声望去，之前那几个少年也跟了过来，其中一个有些迟疑地举起了手，哪吒看到他手上攥着一根鱼线和一小袋鱼饵。阿丑在一旁道：“小二子家里是打鱼的，这些东西他有的是。”
“谢了！待会儿钓上来的鱼分你一半。”
哪吒爽快接过，正要下钩，那个叫做小二子的男孩又蹲下去打量他刚凿的冰洞：“你这地方选的不行啊。”
“你说啥？”
哪吒不爽地皱眉，敖丙连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口。小二子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解释道：“底下有暗流，饵很容易被冲走，不好上鱼。”
“那你说怎么打。”
“找这种水下有草窝的地方，然后你这么往下打……”
哪吒把火尖枪递给他，那少年把它当作冰镩子，熟练地使起来，大伙儿都凑到一处盯着看，仿佛忘记了不久前他们还在剑拔弩张。敖丙望着一个个冰洞逐渐成形，由衷称赞道：“真是好手艺。”
“我爹教我的，”男孩手里忙活着，好奇地瞥他一眼，“你呢，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敖丙一时语塞。他不擅长编瞎话，于是想了想说道：“我爹爹也常年在海上。”
“你爹也是打鱼的？”小二子愣了愣，“那你咋连钓鱼都不会咧？”
哪吒忍不住哈哈大笑，堂堂龙王若是知道自己被这样误解，准会气得龙须直翘。阿丑在后面朝小二子的脑袋上敲了一记，小声道：“笨蛋！你看他穿的衣裳，家里怎么可能是打鱼的？说不定是哪儿来的贵族呢。”
敖丙感觉到他们的视线扫过自己头顶，连忙将那绣着纹饰的银白色斗篷又往下扯了扯。好在并没有人怀疑什么。
等鱼上钩的间隙，另一个男孩又掏出了自己用木头削的冰尜，问哪吒和敖丙会不会玩。很快，冰面上越发热闹起来，噼噼啪啪抽陀螺的，拉冰床的……这些渔夫、木匠、屠户家出身的少年们虽然不会什么仙术，却各有所长，就地取材便能动手造出许多玩意儿来，让敖丙啧啧称奇。
他还是头一回跟这么多人类聚在一起玩，比起从前和申小豹溜上岸的那次，既多了一分安全感，也多了一分说不出感慨。换做当初，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一天——尤其是当他看到哪吒混迹在其他人之间，寒风中眼睛亮亮的，笑得肆无忌惮——或许，这才是哪吒本来应有的模样吧。
敖丙不由自主跟着微笑，内心的某处却像有一根丝线扯着，揪起隐隐的酸痛。
“外乡人，你见过哪吒魔气发作的样子吗。”
身旁传来阿丑的声音。敖丙仍用目光追随着哪吒，没有回头，平静道：“见过。而且不止一次。”
阿丑似乎本意是想质疑，抑或想要好心提醒他，但见他如此波澜不惊，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许久才沉声道：
“那一年他魔气失控，烧了半个陈塘关，我家的房子全烧没了，我娘身上到现在还留着疤……没有人想一直针对哪吒，可大家也害怕他会招来更多的麻烦。你别怪我们多心啊。”
他走开了。周遭的笑闹变得遥远，敖丙面对着冰天雪地，一阵茫然。
哪吒没有错。可陈塘关的百姓也没有错。
错的到底是谁呢？
直到日头偏西，陆续有大人找过来，看到自家儿子居然跟那个李哪吒耍作一堆，个个都是惊愕莫名。玩伴们三三两两上岸散去了，哪吒也走过来重新拉起敖丙，“咱们也回家吧！”
他喘着气，额角甚至有些冒汗，呼出的白雾拂在敖丙脸颊上，带来一阵暖意。“今天真过瘾，是不是？”
哪吒提了提手里的鱼，敖丙看到它们被一根草绳串着，最大的有两尺多长。
“幸而有那位小哥指点，否则咱俩说不定要空手而归。”敖丙道。
“哼……反正小爷捕鱼技术还不如一只翠鸟，哪能跟那小子比。”
听哪吒忽然阴阳怪气，敖丙有些好笑地抬眸：“怎么，我夸了人家一句，你就吃味了？”
被看穿了，哪吒反而更理直气壮，一手又将小龙搂得紧了些：“不行吗？”
他们一同踏上通往李府的街衢，哪吒看着晚霞中祥和的景象，只觉这一日出游如同短暂的美梦。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敖丙——他钦佩地想，敖丙明明是使冰的，却有着春天般的力量，总能让他人心中的坚冰融化。相比之下，自己这个使火的倒无用武之地了。
“明明我才是……”这时他忽听敖丙小声说。
哪吒纳闷，“是什么？”
敖丙深深地看他一眼，咬了咬嘴唇。
“哪吒，我知道有朝一日，许多人都会像我一样明白你的好。你会有新伙伴，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接纳你，信任你，追随你……我自然替你高兴，可是今天看着你跟他们玩在一处，我心里也……有点酸酸的……”
哪吒呆了呆，整个人忽然像个风筝似的飘飘然快要飞起来。若不是还在大街上，他真恨不得即刻就抱着这小龙使劲亲上一口。
“这么说，你也吃醋啦？”
他凑过去端详敖丙，敖丙也觉自己说了傻话，正纠结着，却见对面那家伙一拍大腿：“好哇！从前是小爷疯魔惹人怕，如今驾驭自如了，必定会有千八百个人来跟我交朋友，到时候我叫他们在李府外面排成队，好好让你醋一醋！”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敖丙一头雾水，哪吒却把嘴巴咧得大大的，拎起那几条鱼在他眼皮底下得意地晃了晃，踩起风火轮就跑了。敖丙看着他欢快的背影，方才的小小失意也烟消云散，笑骂了一声“泼才”，随即腾云追去。
***
他们把傀儡符的事情告知了李靖夫妇，李靖派人在城中暗地查访，却是无果。好在有太乙真人留下的两只结界兽，哪吒把它们从府库中唤醒，叫它们支起结界守着李府，免得有可疑之人混进来。
临近岁暮，金吒和太乙真人依旧没有现身，哪吒看出爹娘眼里的不安，便宽慰他们，天庭的蟠桃会广邀众仙，师父说不定也在列，肯定要提前准备一番，故而回来得晚些。他跟二哥私下商议着，若真的到了除夕那两人还未归，他们便动身去寻。
大年三十的早上，海夜叉倒是先回来了，还带回了龙王的亲笔书信，说是会在元宵前后与申公豹一同来拜访。这让敖丙宽心了不少。一家人默默地守候着，天色开始转暗的时候，李府门外终于传来了管家惊喜的呼喊：
“太乙仙长！大少爷！你们可算到了！！”
哪吒和敖丙正在院子里帮忙劈竹节，预备着做爆竹，守岁时拿来烧。两人连忙起身，只见李靖夫妇早已上去迎着了，刚到家的两人一身的风尘仆仆，脸上都有些倦，不过看上去安然无恙。金吒朝父母问着安，哪吒越过他，就看到许久不见的太乙真人依旧是那副胖嘟嘟的模样，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
“师父！你们咋这么晚才回来？一路上还好吧？”
哪吒也不行礼，冲上前亲热地打了个招呼，太乙也不介意，拿拂尘掸着衣服：“都好都好！”又抬眼从头到脚打量着自己的徒弟。“混账娃儿！你的事我都听你大哥说了，哎，真是万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不知为何，敖丙感到他的神色蕴着些许复杂，一旁的金吒也有些沉默，并没有终于到家的那种喜悦。也许是累了吧？敖丙来不及多想，因为李靖夫妇已经高高兴兴地招呼他们，说人到齐了，年夜的饭菜要准备下锅了。
“师父，这是敖丙！”哪吒大方地将他拉到太乙面前，敖丙忙不迭见礼，规规矩矩唤了一声“师伯”。
太乙用和方才打量哪吒一样的眼光打量着他，似乎在检视着什么，然后叹息道：“如此至清至明的灵气，还真是头一次见……难怪，难怪……”
“你叨咕些啥，咋听不懂呢？”哪吒莫名其妙，这时候殷夫人在不远处叫他们，说要去地窖里再拿些冬菜和腌肉，哪吒便叫上敖丙一同去。敖丙感到太乙的视线始终目送着自己，直到他们走出前院。
李府的地窖挖得颇讲究，里面整齐码放着不少食材，敖丙看到角落里甚至还栽培了一些新鲜植物，显然不愁过冬。
“这里面好暖和。”
“我听家里人说，这些墙壁都用花椒捣碎了和泥涂抹过，不仅能除湿气，还有保温的功效。”哪吒见敖丙还在流连，不由笑道：“比起在戈壁滩时的那座地窖好多了吧？”
敖丙也想到同样的事，见对方一步步靠近，慌忙道：“你可别乱来。”
“你怎么知道我想乱来。”哪吒嘿嘿一笑，却并未造次，只是把几颗菜绑好了甩到肩膀上，伸手扶住梯子让敖丙先上。“住在家里总归不方便，待以后咱俩自己造一座府苑，就天天都可以——”
“又在浑说了。”敖丙身上一阵发热，也不知是不是这地窖里太暖了，他逃也似的回到地面上，还听见哪吒在后面笑。
直到晚上开席，他们才再一次和太乙等人打照面。众人依次入座，桌上的佳肴前所未有的丰盛，就连灯烛和炭火也比平常烧得更旺。屋外的庭院中张灯结彩，仿佛助兴一般，从遥远的街巷中不时传来噼啪的爆响，和孩童的嬉笑声一起在寒冷的夜空中回荡。
最高兴的要数殷夫人。
“这样的家宴还是头一回呢！咱们一家子好久没这么团圆过了……”她比往常更爱笑，声音也更洪亮，到后来连李靖都一个劲儿地低声劝她少喝几杯。
哪吒也情绪高涨，不过他是小辈，该尽的礼数也不少，于是瞅了时机起身，挨个向在座的敬酒。敖丙拿不准是不是该同他一起做，也想一道站起来，却被哪吒示意先坐着。
“爹，娘，这些年……孩儿让你们受苦了。”
“傻小子，不必说这些。”李靖笑着，殷夫人则动情地抹着眼角。
哪吒又转向太乙真人，举起酒杯，夸张地一躬身：“多谢师父教导之恩，你少吃几个肘子啊！”
太乙一直在埋头猛造，此刻塞了一嘴，实在腾不出空来跟徒弟斗，只得眯起眼睛含含糊糊地点头。
“大哥二哥，我总给家里惹事，多亏有你们为爹娘分忧。这杯是小弟敬你们的。”
木吒闻言摆出兄长的架势来，摸着下巴说道：“三弟懂事了，甚好，甚好。”金吒则是淡淡地勾起嘴角。
“你我兄弟，互相帮衬是应当的。”
敖丙看着哪吒一饮而尽，想到接下来应当由自己向诸位长辈敬酒了，连忙站起来，不料哪吒又倒满一盅，然后竟转向了他。
“敖丙。”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其他人停下来都注视着他们。哪吒把酒杯端到敖丙面前，表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敖丙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心跳一时加快。
然而哪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吟吟地举杯望着他。
敖丙忽然明白了，他把杯盏放到唇边，余光里看到哪吒也仰头做出同样的举动。所有不能说出口、不必说出口的话，都随着美酒流入喉间，化为了这个夜晚的一阵微醺。
***
一屋子人边吃边聊，哪吒格外有兴致，将自己在外游历时遇到的一些趣事挑着讲给大家听，讲到精彩处，如说书人一般眉飞色舞，逗得殷夫人他们笑出声来。敖丙也会被问到一些关于龙宫的事，他一一作答，如实描述海底的世界，引得众人不时赞叹。
夜已深，灯油添了又添，哪吒拉着敖丙说要守岁，此时太乙真人已喝得满面通红，哪吒便去抢了他的杯子，调侃道：“你要是熬不住先睡过去，明早我们吃饭可不叫你了。”
“老子清醒的很！”太乙拿拂尘甩哪吒，“还不是因为你个混小子不听为师的话……嗝……愁得老子一路上饭都吃不下……”
哪吒简直不知该先反驳他哪一句。“你数数自己下巴都几层了，反倒赖我！”
“还敢讲！要是你好好按我说的做，也不至于前功尽——”
“时辰快到了，”金吒忽然站起来打断他们，“我去取些竹节和火盆来，就在庭前点爆竹听响吧。”
“我跟你一块儿去！”哪吒忙道，“待会小爷来负责点火！”
金吒却说：“你坐着多陪陪爹娘和师叔。敖丙，你随我去吧。”
敖丙略感意外，李府众人待他极好，一向不会主动劳他做事，但他抬头注意到金吒若无其事，便也不动声色地应允：“正好，我也想出去透透气。”
其他几人并未察觉有异，金吒打开了房门，示意敖丙跟上来，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廊下走去。
户外寒气袭人，漆黑的天穹上挂着几点星光，家中的仆役们也聚在自己的房中宴饮取乐，只偶尔能听到远处的犬吠声，偌大的府邸倒比平日更显空旷。走到一半，敖丙已经十分确定，金吒并不是要去取火盆等物。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跟在青年身后。借着屋檐下彩灯的光晕，他看见金吒的一只手始终握在腰间的短剑上，这让敖丙心头咯噔一下。
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穿过了花园，再往前就要到外院的偏门了。终于，金吒放慢了脚步。
“兄长，到底什么事，不妨有话直说。”
听到敖丙清脆的声线，金吒转过身，只见少年已与他拉开了距离，站在院中表情警觉，定定地望着他。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你和太乙师伯刚到家时，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敖丙冷冷道，“一开始我怀疑是有人假扮，但哪吒和你们太熟悉，若真是如此，他也会发现的。我只能猜测是你们在瞒着什么。”
金吒不由苦笑。
“敖丙，你真聪明。聪明到我甚至想过，你在哪吒面前是不是装出来的。”
“父王教导过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敖丙双眉微蹙。“我只信哪吒。你虽是他的家人，但若心怀叵测，我也不得不防。”
青年被如此质疑，却并没有愤怒，反倒面露哀伤。敖丙看到他的手松开了那柄短剑，肩膀也仿佛脱力似的垂下来，金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走到一旁的秋千架边，疲惫地坐了下来。
“小时候，这秋千被三弟弄坏了好多次……如今倒是修好了，可我们都过了玩秋千的年纪。”李家长子带着复杂的感情环顾周遭，轻声道，“你看见那几棵梨树了吗，春天开花时雪白一团，漂亮得很。”
敖丙没作声，想起哪吒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那时候管家养过一只老猫，也是哪吒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后来猫死了，他还特意把它埋在了这棵梨树下面。”金吒的语调越发低沉。“我们都知道哪吒其实是个好孩子，他从小到大平白的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些罪，他不应当……”
“发生什么了！”一阵寒意从敖丙的脚底升起来，他下意识上前两步，急迫地追问：“是不是哪吒身上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金吒只是悲伤地看着他，那视线穿透了他，让他头晕目眩。
“敖丙，你才是哪吒最大的一劫啊。”
敖丙拔脚就往回跑。他慌不择路，甚至忘了自己能飞。金吒没有追上来，他独自一人穿过黑夜中的一座座院坝，跨过一道道台阶，耳边只能听见自己急促混乱的喘气声。冰凉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胸膛，他不能理解，不能思考，唯一的念头是要回去，回到哪吒身边去。
就在他重新看到会客堂的灯光时，屋里传来了盘子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