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彻底沉下山脊,最后一丝暖光被急速收拢的暮霭吞噬。风声骤然变得急促,呼啸着卷过荒草,发出类似呜咽的尖啸。四周的景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色彩与轮廓,沉入一片混沌的暗沉。
苏悦咬紧牙关,朝着彦秋珩消失的方向奋力追赶。脚下的碎石和枯枝在她仓促的步履下不断滚落,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急速沉寂下来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暮色如同浓墨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方才还能勉强辨认的小径,此刻已模糊难辨。两侧的枯树在愈发深沉的阴影中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影,风更急了,卷着夜晚的寒意刮过她的耳廓,像是无数细小的冰渣。
黑暗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她捕捉到前方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刚要靠近便被彦秋珩展臂拦下:“别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灯笼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二人闪身躲进一旁的田地,借着夜色隐蔽身形。
不远处传来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悠哉悠哉,很是随意。接着,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怎么送人的还不来?”
“没事儿的二哥,屋里头那个也够咱们回去交差了。”另一个粗重的声音回应道。
“呆子!路上捡的和他们送的能一样吗?说了今天要交人,他们不交,那就要给点颜色瞧瞧!”
“有大哥在,他们敢不交吗?”
“他们自己是不敢,但万一来了帮手呢!”
呆子恍然大悟,悄咪咪压低了声问:“二哥,那些修仙的爷不都成天飞来飞去的吗?有空掺和这地上的事情么?”
“……我也不清楚。”被唤作二哥的嘴一撇,“但大哥不是说了吗?再往这去个十多里路有个魔宗,烧杀抢掠样样精通!等我们入了宗门,不就知道天上那些人是什么德性了?”
“……”苏悦卧在田埂里听着,感觉到哪里不对。离这十里路的魔宗,该不会说的是伏天宗吧?她侧目看向彦秋珩,虽然看不太清,但对方眼里的怒火已经熊熊燃烧。
谁知这二哥还得意洋洋,自顾自吹嘘起来:“说不定那天上的都跟这群村里的一样窝囊,见到咱也得跪着喊爷呢!”
彦秋珩忍无可忍,刚想暴起而攻之,却被苏悦一把按住。他不解地望着苏悦,只见后者朝他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顷刻,远处响起另一道浑厚的声音:“想谁喊你爷?”
“大哥?!”二哥吓得一哆嗦,连忙勾腰上前谄笑道,“大哥你怎么亲自来了?”
“运个人要这么久么?你俩蠢货在这磨蹭什么!”大哥厉声斥骂。
“不是啊大哥,今日那村里的没送人过来。”二哥连忙替自己辩解,顺便给呆子也递了个眼神。呆子会意,立马附和:“是啊大哥,村里的耍我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们在路上捡了一个。”
“捡的?这穷地方能捡到什么人?”
二哥抢话道:“一个男的!看着还挺年轻,晕倒在路边上怎么踢都踢不醒。”说罢,他又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大哥,你不说之前那些老东西肚子里都没你要的金子么?说不定这年轻的肚子里有啊?”
“你懂个屁!那叫金丹。”大哥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打得人头晕目眩。打完气消了不少,大哥又耐着性子问:“把人带回去挖了看看,要是真有就不用继续待这了。”
二哥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给人引路。呆子跟在一旁,傻乎乎地问:“大哥,村里那些人耍我们,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吗?”
“不急。”大哥游刃有余地伸出一根手指,“等我拿到金丹,入了仙门,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把整个村子都碾平。”
“厉害厉害,不愧是大哥!”
两人吹捧着把大哥迎到了草屋,结果开门一看,里头除了简陋的陈设,半个活人的影子都没见着。“人呢!”大哥一声怒吼,两个小弟急忙在里头一番寻找,但死活找不到那家伙一星半点的痕迹,先前躺在这的一大小伙像是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
“这、这……不可能啊?”二哥人傻了,挠头不知所措。
“什么不可能?你们故意诓我?!”
“不敢啊大哥!小弟我就这一条命,还指望跟着您享福呢,怎么敢骗您啊!”
“那人去哪儿了?!”
“你管他去哪儿了!”一道洪亮的嗓音在三人背后骤然升起,没等他们回头,眼前便闪过一片漆黑。下一刻,随着“咚咚咚”三声闷响,几个歹徒应声倒地,彦秋珩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屋门前。他一个个揪起领子,拳拳到肉,把三人脸上都揍开了花。那几人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连连惨叫的份。苏悦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但也不敢上前去打扰,生怕彦秋珩的拳头不长眼,连她一起揍。
待三人都咽了气,彦秋珩这才起身甩甩手,呼出一口浊气。
“祖宗,擦擦手。”苏悦识相地递上一块干净帕子,又趁他擦手的功夫拾起地上那大哥腰间挂着的布袋。这袋子绣工华丽,苏悦拍去灰尘仔细一看,发现角落歪歪扭扭缀了三个字“伏天宗”。她倒吸一口冷汗,眼疾手快地将字捂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这袋子是何来历,但在彦秋珩没消气之前,绝不能让他看见!
好在彦秋珩似乎并未太过在意她的举动,只擦干了手上的血迹后抬起冰冷的眼眸望向她:“走吧,去凌仙宗。”
“现、现在吗……?”苏悦眨眨眼,迟疑地问,“咱不回去还村里的粮食了?”
“……”这话像是突然点醒了彦秋珩,他倏地怔愣,看见苏悦手里攥紧的布袋,眼神霎那间变得人畜无害,“噢,差点忘了。”
两人达成共识,准备先回去还粮食,过一宿再赶往凌仙宗。结果刚离开草屋,便听见周围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义士,两位义士……”
“?”两人对视一眼,围着草屋四周寻找,竟在背后发现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他看起来年龄不大,约莫二十出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很像方才那三个歹徒描述中的人物。
“你还好么?”苏悦蹲下身查看情况,发现这人除了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外,外表并无大碍。
“还能喘气……”他费力地抬手,拜托道,“能否搭把手?”
两人一左一右将人架起,陪着他稍稍走了几步,那人才缓过神来,咳嗽两声问:“谢谢你们,鄙人卞知明,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我是彦秋珩,她叫苏悦。”彦秋珩干脆道,“你不会就是那个喝了五碗蒙汗药的家伙吧?”
苏悦一听,再看向卞知明的目光油然升起几分敬意。卞知明憨憨地笑了笑:“我当时本以为那是什么难得的美酒,越喝越醉,没成想竟下了药。”
“容易醉的也能叫美酒?”彦秋珩不明白,但苏悦却颇为理解:“好酒催人醉嘛,下次长点记性,别贪这种杯就是了。”
“看来苏姐姐也是爱酒之人。”卞知明像是遇见了知音,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
“不,我很久不喝了。”苏悦抿了抿嘴,将话头掠了过去,“你先随我们回村里休息吧,照你这状况,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自己走。”
卞知明应下,被两人的搀扶着回了莫知村。三人到达时,莫枝村的家家户户已经重新点起了灯笼,莹莹的灯火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村口密密麻麻站了不少人,领头的是个胡须花白的老人,拄着根木拐,伸长了脖子朝三人走来的方向眺望。
“是他们吗?”人群里有人问。
“怎么看着有三个人?”
“该不会还是那几个恶棍吧?!”
“啊!”此话一出人群哗然,熙熙攘攘地准备逃跑。
为首那老人举起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都安静!”说着,他亲自向前几步,迎接三个归客,郑重其事地向苏悦等人微微欠身道,“三位恩公见谅,我是这村的村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彦秋珩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道:“那三个恶棍帮你们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们麻烦。”
“诶哟,太好了……”众人听罢皆是面露喜色。
苏悦见状掏出百宝袋晃了晃:“抢走的粮食都在这里面了,明日找个地方给你们都倒出来。”
大伙看他们的眼神变得愈发尊敬,连连喊他们恩公,言辞间满是感激。村长好不容易控制住场面,吩咐众人让出条路来,这才得以引着三人到客栈去休息。
进了客栈,苏悦左右眺望,却不见那夫妻俩的身影。她询问村长,竟得知那两人大晚上摸黑逃离了莫知村。
“逃跑了?为什么?”苏悦一时想不通。
岂料村长解释说:“可能是怕当了那恶徒的帮凶,会被几位恩公怪罪吧。”
“怕我们怪罪?这事不是你们一起决定的吗?”苏悦反问,顿时吓得村长连连求饶:“恩公误会了呀!当初是这张婆娘和她汉子主动提议的!我们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才默许了他们……”
“行了,罪魁祸首已死,揪着他们也没用。跑了就跑了呗,先把卞知明送进去休息。”彦秋珩一声令下,打断了苏悦的追问。村长借机告退,苏悦也只得按下这想法。
好不容易把卞知明安顿下来,苏悦在院子里踌躇,想着方才村长的回答。这事他们一村的人全不占理,但这夫妻俩和村长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若那对夫妻还在,大可为自己辩解,现在人跑了,倒更像是畏罪潜逃,让村长占了道理。
或许真如他所言,那夫妻是害怕被清算才逃跑的。苏悦思来想去没个结果,说到底,两边都只有人证,真要对簿公堂也是村长占理。彦秋珩说的对,她没必要揪着不放……
说是这么说,但苏悦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深夜的宁静反倒让她的思绪愈发活跃,就在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时,昨晚的身影,再次光临了她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