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的陈千景,和二十四岁的顾芝一点都不一样。
她很好,没有怪异的脾气,没有难听的说话方式,待人处事时,总是微微带着笑。
——那不是顾芝拼命钻研多年后演绎出来的假笑,那也不是历经世故后熟练应对不同人的完美笑脸,陈千景的笑脸里面有着真正治愈的阳光,会令人联想到枕头、浓汤、或一只在太阳下被烘得绒毛暖乎乎的小羊。
在社会摸爬滚打五年多后,她依旧泪腺发达,心地柔软,会共情被欺凌的小动物,会厌恶法治新闻里披露的人渣,也会因为小说或电视剧里受委屈的主角难过不已,就连看见武打片里作为背景板的路人小弟在争端中受伤,都会忍不住在电影院里一激灵,然后小声跟他嘀咕,芝芝,那个人要被踢倒在那么多的碎玻璃里,肯定好痛。
顾芝不觉得那很痛。
他小时候亲身体验过“被踢倒在碎玻璃里”的感觉,也就那样,伤口都很细小,血淌得再多,顶多几天就能愈合了。
如果这样就能让老婆如此心疼地投去视线,他可以亲自扎去碎玻璃里游一遭。
……当然,他不能这么答复老婆,他要披好自己的暖男人设,假惺惺地配合说什么“是啊,真辛苦,这个角色实在不容易,导演太过分了”……
因为老婆是个善良温暖的好人,她也只会青睐善良温暖的好人。
他不想吓到她,让她紧张。
和十年前一样,她的胆子很小。
但,区别于年少时,她不会再在外人面前哭泣了,和气人的合作方撕扯时吵得情绪上头,也能稳住自己开始发颤的声线,将泪崩的感觉咽回去,然后继续输出自己的论调,摆出冷冰冰的外壳。
害怕也好,愤怒也好,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会压下情绪,直到回家,被热情的曲奇汪汪叫着扑倒。
然后,释放。
要么在玄关搓着曲奇的狗头呜呜瞎嗷,要么搂住绕着圈子来查看的猫猫大哭特哭,要么……
拽住他,贴过脸,一边抽泣一边控诉,“我跟你说哦那个人太狗屎了太狗屎了气死我了呜呜呜”,颠三倒四地哭骂完一通,再把他好不容易熨好的家居服揪成破布。
等她哭完了,狗不敢再叫,猫躲去桌底,裤子被揪皱衬衫被哭湿半边的顾芝脑子嗡嗡响,觉得自己像是一株被泡在过量盐水里的仙人掌……
可又真的很可爱。
所以每次他还是会主动过去哄。
……所以猫猫泡芙看他的眼神越来越鄙夷,大抵觉得每次都迎着两脚兽的呜呜警报主动过去的他是个不会逃跑的智障……
但这也没办法,他的老婆很爱哭,又只会憋回家里哭,她的哭泣不是撒娇示弱,而是排解负面情绪、调整心理压力的方式——
她不是在向喜欢的对象寻求依靠,她只是需要一个阳光温暖的情绪垃圾桶,垃圾倒空了,整个人立刻就变得很舒服。
因此……
顾芝不认为,她会因为自己而哭。
二十四岁的他不再是被欺凌的小猫小狗,被恶毒配角为难的主人公,更不可能是电影幕布里那个被主角踢倒在碎玻璃里的小角色。
吃了什么饭,生了什么病,推进了什么项目——他们的事业都很重要,二十七岁的陈千景没有空闲去额外关怀一个单纯搭伙过日子的丈夫。
他们结婚之前是聊得来的朋友,结婚之后做了相敬如宾的夫妻,没有激情爱情也逐渐培养出了和谐的亲情,顾芝很知足。
只有幼稚纯真的高中生才会一个劲地追问“为什么不和喜欢的人结婚”——
也只有偏执又阴暗的初中生才会在脑子里幻想,要对方关注,要对方在乎,要对方眼里的独一无二,要对方的最心动和最心疼。
“……芝芝。”
昏暗中,她终于捧出了他的手背,眼泪不停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几乎要将那片伤痕累累的皮肤泡皱。
但那也只是几乎。
顾芝垂眼望了望手背。
他没有被触摸的实感,更没有泪水滴落的湿漉漉……
“这是一个梦。”
顾芝翻过手,意识轻动,轻轻一拂,便抹去了手背上狰狞的伤口。
“好了,不痛,别哭。”
她怔怔地盯着他复原的手,而顾芝伸出胳膊,摸了摸她的脸颊,如法炮制,用意识抹掉了那一小圈已经哭肿的皮肤。
“没想到我又在幻想这种无聊的事……深更半夜心疼到哭又主动过来抱我的老婆……”
顾芝有些无语,他二十四岁,又不是贪婪中二的十四岁了。
他对着自己的梦道歉:“对不起。我想我这两天太累,潜意识构造出来的你不太实际了……小景,你还好吗?”
梦中的老婆看着他,有些恍惚。
“没……为什么……你……我……这里不是现实吗?”
嗯,显然是不太好了,一个只存在于我脑中的梦中人都能做出“这不是现实吗”的困惑。
顾芝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将无名指单独抬到能照见月光的角度。
“显然是梦啊,小景。”
婚戒闪闪发光,是从未被摘下、摔砸的模样。
可现实中的陈千景没有这枚戒指,顾芝已经将被墙角刮伤的婚戒送去修补,它此刻应躺在某位手工匠人的作业台上。
“……是吗。”
陈千景忧心忡忡地握住了戒指。
“也对,我,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无名指上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这段昏昏沉沉的时间究竟……”
顾芝没有仔细听她嘟哝。
……他具体什么时候睡着的?没有摔坏电脑吧?或者更糟糕的,睡着时不慎把咖啡杯落在了地上,吵醒了病房里休息的老婆?
顾芝思索着此刻现实的情况,有些心不在焉,毕竟他应对“幻想中的陈千景”已有十年了,当初还做过“怒甩亲哥后哭着喊着说要和自己在一起的陈千景”这类白日美梦……
“芝芝。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这么喊他,有点委屈:“我被推去麻醉后就在漆黑的地方混沌了很久很久,没办法看到任何东西,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一发现你受伤就拼命跑过来,虽然到处锤了一通找不到突破口,最终只能跑进你的梦……”
有时能听到另一道奇怪的声音,有时又会生出另一个视角的画面。
可归根结底,她是混乱的,无力的,没法清醒突破那层无形桎梏。
正如十七岁的陈千景在剧烈的窒息感后下意识遗忘了幻听的声音。
二十七岁的陈千景此刻同样不记得这些天来她的身体所看到的、所听过的。
她的意识似乎被压在一口巨大的炖锅深处,昏昏沉沉,可太在意他手背上的伤口,才会不断地挣扎、反抗、试着逃出……
在她心目中,在这个迷茫的梦里,眼前人依旧是很温柔、很好的芝芝老公。
“芝芝,你竟然一点都不想我吗?”
当然是想的,但在梦里再怎么想念也无济于事啊,现实的状况是一团乱麻,此刻逃避般沉浸在“老婆在意我在意到哭”的初中生幻想毫无价值。
顾芝敛起有些冷漠的眼神,亲了亲她的脸颊。
……没有亲吻的实感,当然,毕竟是梦。
可梦里的老婆也是老婆。
“我非常想你。”
他重新掐起恰到好处的柔和声线:“只是有点错愕,一时没反应过来。原谅我好吗?”
骗子。明明是走神。
陈千景想生气,但他又凑过来亲了亲她耳背后的那一小块皮肤——
即便是梦,即便没有触碰贴近的感受,她依旧一个激灵。
“别生气了,小千老师?”
……犯规吧他。
“不许叫这个!”
她立刻捂住耳朵,侧头躲向另一边,小房间内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整张脸,但一闪而过的鼻尖也隐隐染上了红。
“我说了一百万遍了,芝芝,在家外面不许叫这个,太……太肉麻了!”
顾芝眨眨眼。
不愧是我,他突然想,梦里的老婆也能塑造出相当高的真实可爱度。
真的很像是老婆本尊会做出的反应……啊,好萌。
“哪里肉麻,小千老师,这是尊称,而且你工作时也经常被编辑叫老师……”
工作是工作,你是你,这种正儿八经的职位尊称在私底下被老公叫出口简直耻度爆表好吗!比“宝贝”肉麻太多了!!
“总之不许!不行!这可是医院!”
“可这是我的梦,小千老师,我想这样叫你,我好想好想你。”
“……脸移开,移开,不要贴过来喊我,笨蛋!!”
顾芝:啊,好治愈。
这两天在现实被老婆扎穿的胃都要愈合了。
“那不喊小千老师,小千姐……”
“赶紧!住口!!”
嘴被老婆非常用力地捂住了,虽然是梦,亲不到软绵绵的手心。
顾芝遗憾又愉快地弯了弯眼。
“……芝芝,你不要使坏。”
二十七岁的老婆就算骂他的语气也是软乎乎的,再强烈的指责也令人生不起气来:
“你怎么总这样插科打诨的,芝芝……唉,你真的不疼吗?快点醒过来,然后去把手上的伤治好,包上绷带,知道吗?”
顾芝一愣。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觉察到了一丝违和。
“你在劝我离开我的梦,去现实治伤口?”
他幻想中的陈千景从来不这样。
因为是幻想,因为是潜意识,因为是一个初中生贪婪又阴暗的渴望——
她只会留下他,对他撒娇,不管不顾地黏着他,仿佛要将他溺死在无望的幻想中。
梦里明明已经抹去了伤口,可这个戴着婚戒的老婆依旧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
“芝芝,你要照顾好自己,不可以……”
“小千老师。”
他拦住了她下意识往外躲的胳膊,将她一把抱过。
陈千景很没反抗精神地虚空踢了两下了事,脸很红。
不仅仅是因为称呼,更因为他箍在她腰上的手——抱得实在太紧了,这是在家里夜晚的卧室才会有的抱法。
狡猾的芝芝。
“话说,你根本没履行承诺啊,答应我的金丝眼镜和白大褂去哪里了,枉费我麻醉前还在期待,骗子……”
“小千老师。真的是你?不是我的幻想?”
“……啊?幻想?你在说什么?”
“被推入麻醉室后发生了什么。这段时间你呆在哪里。头痛吗,心脏痛吗,有没有被压制被禁锢的感觉——小千老师,小千老婆,统统都告诉我,好不好。”
陈千景顿住了,有点犹豫。
她此刻的状态自己都说不上来,看着行为正常对话清醒,实则无限接近于潜意识的梦游——她甚至对“闯入另一个人的梦”没有任何多余的惊讶,只是自然而然地与梦中的顾芝互动,满心都是劝他去处理伤口——
这时候的陈千景对另一个人突然敞开全部是极度危险的,倒不是她不信任顾芝,而是某种自我防卫的生物本能。
就像熟睡的人不会主动睁开眼睛,奔跑的兔子不会主动投入狐狸的口。
可顾芝从后背抱着她,一点点低下头,鼻梁擦过她的脊骨。
明明是没有现实触感的磨蹭,却比夜深时的想象更磨人。
“小千老师。”
他轻轻请求:“求你了,告诉我,教教我……小千……姐姐?”
陈千景:“……”
陈千景:“嗯。咳。好。我、我都说。你、你先住嘴,不许叫……然后放手!!”
别叫了,别叫了,再叫小千老师心要化了。
“老师”已经太过超标,“姐姐”是根本扛不住的。
小千:我们家有一只很爱蹭人腿的猫猫泡芙,有一条很爱扑人脸的狗狗曲奇,有一个很爱揪人乱哭的我,还有一个在外面人模人样气场十足的老公。
可私底下谁是全家第一的撒娇精,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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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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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口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