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庐在营地外搭好,章怀春便先后拜访了夷播海的萨满与牧医,又亲自前往牧区看望了那些染了疫毒的牧民。
观这些牧民的诸般病症,或反复发热,或关节疼痛,或倦怠乏力,或四肢恶寒,甚者胸憋气短、心悸盗汗、神识昏蒙。此皆疫疠之气客于肺卫、壅滞气机、伤及营卫所致。
回到营地,章怀春便将这些病症做了一番辨证归类,又依照证候配出了几张药方——三仁汤合四妙散治湿热蕴结,八珍汤补气血两虚,乌头汤通寒湿痹阻,四黄散散关节肿痛。
有了治疫的药方,医庐才算真正忙碌起来。除却尚还卧病在床的银珠及照顾银珠的阿宽,营地里的人几乎皆被明桥派了过来,老阿克木亦派了人来从旁协理,便是留在营地里的阿娜尔亦不甘人后。
场面虽繁忙,但因章怀春调配得当,人人各司其职,碾药的碾药,配药的配药,煎药的煎药……诸事皆有条不紊进行着,事无滞碍。
思及自己带来的药材里头,甘草、黄芪、白术撑不了多少时日,而乌孙所产的药材里,并无这几味药材,章怀春便决定派明铃为她向都护府送封信,希冀着都护府能施以援手。
但她与那新来的都护素昧平生,她担心那人不会看她这一和亲公主的面子,便又想到了金琇莹。
因不知那女娘如今的行踪,她只能叮嘱明铃:“你去见过那西域都护后,再辛苦你寻一寻金家兄妹的踪迹,若他二人皆已不在西域,那你便去金女娘在车师后部经营的酒肆寻曹郎君。
“我稍后再交给你一封信,你见了曹郎君,便将信交给他,请他帮我转呈给那对兄妹。你也顺便向他打问打问药商们的踪迹,若恰有药商行经车师后部,又有我所需要的药材,便让他为你引见引见,你也多去那儿的商市转转,没准也能碰上三两个售卖药材的。”
明铃应下后,当日便打点好了行装;章怀春也已将给金琇莹的信写好。
在这卷书信之外,她又交给了明铃三只香囊,认真交代道:“这香囊里头是我用桑皮纸包着的甘草、黄芪、白术三味药,你从那些不知来路的药商手里购药,要注意甄别,莫被人坑骗了。”
明铃没想到她考虑得如此周到,忙将信和这三只香囊接过来,珍而重之地贴身放好,继而向她辞行:“那我便去了。”
章怀春亲自送她出了帐,却被她劝住了:“公主不必送我了,回帐好好歇一歇吧。不然,明桥回来后,又要啰嗦了。”
猝不及防被她打趣了一番,章怀春面上微热,只好不再相送。看她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她终是忍不住温声叮咛着:“明铃,此行路途遥远多艰,你一路小心,早去早回。”
明铃应答一声,出了营地,便策马绝尘而去。
章怀春直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炎炎烈日下,方始转回了帐内,又将巴依唤了进来。
她将一只信函推到他面前,交代他:“你回一趟赤谷城,将这信送到你们阿娇靡手中。”
巴依却并未伸手接过这只信函,眉眼微抬又垂下了:“公主已将明侍御派走,仆不能再离公主左右,请公主恕仆不能受命。送信之事,还请公主另择旁人。”
章怀春未料他会拒主,蛾眉微微蹙起,目中似有愠色:“在你们阿娇靡身边时,你也敢抗命不遵?”
巴依头垂得愈发低了,向她深深欠身:“非仆不遵公主命,是公主如今的安危,系于仆身,仆不敢稍离公主左右。”
章怀春蓦地便想起了明桥被刺杀的那一夜,沉吟良久,终是依了他。
“那便请你寻个可靠的人,替我做回信使吧。”
***
在章怀春为防疫一事忙得不得安眠的时日里,明桥亦为设驿站一事四处奔波,已有许久不曾回过营地了。
乌孙境内本也有一条连通西北诸外夷与西域南北道诸国的商道,但自他那个父亲被害、素光登位后,素光为防他借由商旅与各部落首领暗中传递消息,便绝了这条商道,道上的驿站亦因之而废。
明桥早便有重开这条商道的念头,即位后便命人修缮了废置的两座驿站。为使五部侯与赤谷城的关系更为紧密,在说服了北部侯老阿克木后,他回到赤谷城,便将五部侯皆召了过来,共商重开商道、增设驿站一事。
五部侯环赤谷城而治,东西南各一部侯,唯北二部侯并立。东部伊列河及净海一带,乃翎侯乌克驻守之地,是乌孙在东部的屏障;西部楚河及都赖水[1]一带,则由右大将扼守着通往康居、奄蔡、大宛的要道,以保商旅通畅、护关隘安宁;南部天山北麓一带的山地,却是伽罗大禄所辖之地,此处山高,便于觇视南道诸国的动向;北部则以老阿克木所辖的夷播海一带和禽侯所辖的龙骨河[2]一带为防线,两部互成犄角之势,共御匈奴及北方部族的侵扰。
这五部所辖之地,乃是明桥登位之初,便与各部部侯商议过后划分出来的疆土。若遇灾年,那便得重新划分疆土了。
与五部侯商议好了重开商道、增设驿站一事,他又与众人谈起了夷播海今夏羊瘟肆虐一事,谆谆叮嘱:“翎侯、禽侯与右大将所辖之地皆与夷播海毗邻,你三位务必要多留心,回去后便仔细检视羊群,勿使疫疠蔓延、牧民受害。此事于你尤甚,乌克。”说着便凝目注视着翎候乌克,一脸凝重地道,“伊列河谷有屯田汉军,你须将情况详细告知章校尉,教他们辟疫自保之法。”
乌克道:“靡放心。回去后,臣便会将靡所交代之事一一落实下去。”
明桥又说了些申饬勉励之话,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了伽罗大禄与翎侯乌克在帐中。
方才还热火朝天的王帐,骤然安静下来,乌克只觉帐内的气氛也凝滞了下来。他不知明桥还有何事要单独交代自己与伽罗,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梭巡,发现两人脸上较谈及羊瘟时更严肃,他的心也不由往下沉了几分。
“靡与大禄可是遇到难事了?”他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句。
伽罗冷肃的脸上忽浮起了一丝似嘲非嘲的笑:“于翎侯而言,确也算得上是难事。”
乌克如何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乜他一眼,也不睬他,只看着明桥催问了声:“靡,究竟是何事?”
明桥饮一口茶,这才看着他不急不徐地道:“我身有疾,无法嗣育,百年后,昆莫之位,当传于你。”
乌克只觉晴天里起了个霹雳,整个人如置瓮中,脑中似有蜂鸣,噪噪不休。
“靡为何生出了这样荒诞的念头?”他的双目瞪得滚圆,眼里难掩惊惧害怕,“靡莫非是对臣起了疑心,想以此为由取臣性命不成?”
言及此,他忽变得激动,竭力自明:“靡不必疑臣!臣可向长天生立誓,我乌克对昆莫之位,绝无觊觎之心!对靡的忠心,日月可鉴!靡若不信,臣愿以死明志!”言罢,只听“铮”的一声,他便拔出了腰间长刀,横刀便欲往脖颈处划。
明桥见状,立时将手中的金盏抛掷了出去,那金盏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乌克那只握刀的右手腕骨处。
乌克吃痛,小臂一阵酸麻,一时竟使不出力来,手中刀铿然落地。
看到滚落到脚边的那只金盏盏底向里头凹陷进去了些许,他始知,方才击打在自己腕骨上的力道究竟有多大。若非他骨头硬,他右手的腕骨怕是已碎了,这只手也许便废了。
伽罗担心他还欲故技重施,便起身将地上的长刀与金盏一并捡了起来,继而将长刀放置在了明桥面前的长案上。而他,却托着那只已失了形的金盏摇头惋惜着:“可惜了一件好器物!”
乌克分明听出这人是在含沙射影,却因理亏,也未同他理论,只看着明桥问了句:“靡,你当真不能……不能……”他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委婉些,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该如何委婉,也便不再斟词酌句了,“靡莫非阳事不举?”
此话一出,满帐皆寂。
伽罗甚而想赞他一句“勇气可嘉”。阿娇靡同他说起无法嗣育后代这话时,他虽也怀疑过靡是阳事不举,却不敢当着靡的面说出来,只能在心里暗自为其嗟叹了一番。
他偷觑了明桥一眼,见其果真因乌克这番猜测恼怒得满面通红,愈发觉得他们的靡可怜。他想着好歹为其挽回几分男儿的颜面,遂冷下脸呵斥着乌克:“翎侯言行忒无状了!谁人告诉你,男儿不能嗣育男女,是阳事不举的缘故?你休要坏了靡的名声!”
“他并未坏我的名声。”明桥忽在长久的缄默里发出了幽幽一声叹息,双目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幽邃无光,“也请大禄将我无法嗣育一事传出去,省得有人糊里糊涂地将家中女子送到我身边来受罪。”
伽罗何等精明之人,听了这番话,立时从中察觉出了不对劲。
然而,他并未多言,只问了句:“靡当真要这样做?”
明桥迟疑了须臾,便斩钉截铁地下了令:“传出去!后头的事,我自会应付。”
“这事,旁人遮掩还不来及,靡竟要传出去?”乌克不解,只当他是破罐子破摔,遂出言宽慰,“靡,你可别自己先灰了心。你年纪尚轻,这病是能医好的。绥宁公主不是大汉的神医么?她那儿定有医你这病的良方。”
明桥已不愿再谈起此事,面上露出了几分不耐:“此事,日后不许再当着我的面提起了!”
乌克知晓他是面子受了损,只得噤了声。
伽罗却是看着手中的金盏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这金盏,形虽毁,却尚可塑;若遇烈火,则尽化矣。”话毕,他便将金盏放在了那把长刀旁,继而向明桥行礼告辞,“靡既打定了主意,臣这便去办靡交代的事了。”
明桥不动声色颔首:“大禄去吧。”又对乌克道,“你再留一会儿,我还有话要叮嘱你。”
乌克知晓他要叮嘱自己什么话,亦知其意已不可改,已不再似最初那般抵触抗拒了,只是仍有一惑始终未释。
待王帐内只剩他二人,他便将心中的疑团发了出来:“靡比臣长不了几岁,靡认定臣为下一任昆莫,就不怕臣走在了前头?”
明桥道:“我是被黑水滩诅咒的人,黑水毒早已入我肺腑,我必会先你而殁。”
听了这番话,乌克心里头很不是滋味:“臣见靡不似短寿之人。”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了!”明桥转了话锋,“我留下你,是想同你说——我会在生前替你扫清一切障碍,亦会为你拉拢五位部侯。如今的五部侯,伽罗与老阿克木皆已被我拉拢,即便他们先我而去了,他们的儿子也会为你所用。西部右大将有汉人血脉,他们一部是亲汉的,你若能认清形势,日后,他们也会是你的倚仗。即便是居住在热海一带的塞王,只要你能善待他们,他们亦能为你所用。只有亲匈奴的禽侯一部,我在时,他不敢生出旁的心思,但你日后须多加提防。”
乌克垂首应道:“臣谨记。”
明桥颔首:“待商道开通、疫疠渐除,我无法嗣育的事应已传开了,那时我会召各部部侯与长老来商议册立嗣君一事。议定后,我会向汉朝廷上表,请求册封你为嗣君。”
乌克见他竟思虑到了这一步,不觉大受震动,心口如有热流涌动,张口欲说些感激涕零的话,守在帐外的亲卫忽在外高声禀了声:“靡,绥宁公主派人送了信来!”
***
明桥是夜里回到夷播海营地的。离开了这些日子,他发现,营地外的医庐已沿着海岸连绵成片,灯火蜿蜒如龙,将远近的海面照得如同着了火般。
医庐附近,有老阿克木的人日夜在此巡护。
明桥断定章怀春这时候定还留在医庐,命随行的两名亲卫先行回营,他则径往医庐那头去了。
医庐外,不知何时设了一座祭台。祭台周围人头攒攒,众人负薪抱柴,已在祭台下堆起了一座形如山丘的柴垛,那柴垛四周也已垒起了一捆捆艾叶。
从众人三言两语的交谈中,明桥始知,章怀春今夜请了萨满来医庐为病人除疫驱邪。
他环顾着夜色下密密排布的医庐,希冀着从中寻到章怀春的身影,无奈夜色太浓,他的目光无法穿破黑暗去探寻她的身影。
身边偶有人经过,他抓住一人询问:“你可知汉公主现下在何处?”
那被他抓住的人不知他是阿娇靡,因急着要去祭台边占位子,随意敷衍了一句:“你一间间医庐去找,总能找到的。”
明桥才不会一间间去找。
他避开人群,行至海边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便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骨哨。只要他的大春姊姊还在医庐,听到他的哨声,便会来此见他。
只是,哨声吹响了许久,他也没能等来她,只等来了银珠。
他离开夷播海时,银珠还卧病在床。此时观她,她的脸虽消瘦了些许,气色却已一新,神采焕然。
“果真是你啊!”银珠几乎是跳到明桥跟前的,踮着脚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明桥任她打量,关问了一句:“你的身子,已复康健了?”
银珠点头:“大体无恙,只四肢关节偶尔作痛。不过,公主每日都会为我艾灸,我行走骑马都无碍。”话毕,便围着明桥跑跳了两圈。
明桥见她身姿矫健如故,心下欣然。见她还欲绕着自己继续奔跃,他连忙出声阻止:“你省些力气,带我去见公主吧。”
银珠这才想起前来见他的初衷,双脚刹住,略显为难地看着他道:“公主请了夷播海的萨满来驱邪,抽不开身来见你,让你先回营地。”
明桥皱眉:“驱邪仪式无需她亲历亲为,开始前的一应事务也自有人来安排,她怎就被这事缠累得抽不开身了?可是有人故意为难她?”
银珠支吾着不肯言,垂着头,双目四处游移不定。
明桥一见她这模样,已是心知肚明。
“带我去见她。”他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声音亦沉了几分。
银珠不由抬眸悄悄觑了他一眼,见他脸覆寒霜,又垂下了眼眸,小声嘟囔着:“公主让你回营地。”
听言,明桥遂不再同她多言,长臂一伸,便将人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银珠没料到他会这样粗蛮地对待自己,委屈又愤怒,四肢乱舞乱蹬,口中囔囔叫着:“乔明,你放我下来!我还病着,你便这样对我,忒欺负人了!我要将你这样的恶行告知公主,好教公主看清你这人的真面目!”
明桥丝毫不在意她的威胁,只笑着催她:“是老老实实带我去见她,还是让我这样带着你一间间医庐寻过去,你选一个。”
想到自己要像鸡崽子一样被他拎着招摇于人前,银珠便羞愤欲死。为了颜面,她只能暂时忍辱负重,不情不愿地道:“我带你去见公主便是,你速速放我下来!”
明桥依言松手,瞧她怒而鼓颊瞋目的模样,不禁感慨道:“公主与阿姊将你养得愈发娇气了,胆子也愈发肥了。你初来乌孙见我时,还知惧我怕我,如今竟敢对我大呼小叫了。你可还知我是乌孙的王?”
银珠丝毫不惧他,知他不会真的拿乌孙昆莫的身份来压迫自己,仰起脸便向他扮了个鬼脸,胸中气依旧难平:“我要告诉公主,你恃强凌弱!”
气咻咻地掷出这句话,她便跑开了。
见状,明桥立时追了上去。
***
海边的这些医庐实则是一座座毡房。因是用来安置病人的地方,每座毡房里头的布置甚是简朴,只在一层草褥子上铺了几张羊毛毯,以供病人憩卧;器物也不过一条长案、一口茶瓮和几只茶盏而已;头顶天窗皆开得极大,既能纳天光以通清气,又能引清风以散郁蒸。
来时没留意,眼下跟着银珠行过一座座医庐,明桥始发现,这些毡房外墙上皆用黑墨书写着“甲壹”“甲贰”“乙壹”“乙贰”诸类的隶书文字,每座毡房房顶皆插着一面或红或黄或绿的小旗。
他不知其中深意,遂虚心向身旁的银珠请教:“这些旗子与毡墙上的文字是何意?”
银珠顿时一脸骄傲地道:“此乃公主的鉴病之术。”
恰行经一座房顶插着红色旗子、墙上写着“丁贰”字样的医庐,她便停住脚步向明桥认真解释:“墙上这些文字,是公主按十二地支为这些医庐编的舍号,以便公主识记每座医庐里头病人的情况。公主那儿有一册病牒,里头便记录着每座医庐每位病人的病状。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些人的性命,已尽在公主掌中。”
言及此,她虽与有荣焉,心里反而泛起了酸味,语气不由低了下来:“但公主这些日子,忒辛苦了,也受了许多委屈,我甚而想劝她不要管这些人了。”她抬头看向明桥,向他指了指房顶插着的那红色小旗,“这些插着红色旗子的医庐,里头皆是性命垂危的病人,疫毒已危及到他们的脏腑。本来只能等死了,但公主恁是将他们救回来了,一些人甚而已搬出了这里,去了那些插着黄色旗子的医庐里。但有些人偏就没有心,不但不知感恩,反而在背后妄议公主。”
明桥几乎可以想见那些人是如何妄议章怀春的。如今的她,心思本就脆弱敏感,他真怕旁人的恶言恶语会中伤她,让她重陷过往的深渊泥沼里。
眼下,他愈发迫切想要见到她。
他正欲催促银珠继续带路,一道声音忽穿透夜幕随风砸进了他耳中,他甚至从砸过来的那句话里,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依我看,夷播海的羊瘟就是阿娇靡带来的!”
头上陡然被扣上了这样一桩大罪,明桥一时愣在了原地。
就在他这一愣神的工夫里,夜色深处便走出了一位老者和两名年轻人。脚步声渐近,三人交谈的声音亦愈发清晰。
“你这个巴郎子不知轻重!这话可不能胡说!”是那老者在斥责身旁的年轻人。
“这话可不是我一人在说,夷播海都传遍了。”那被老者斥责的年轻人不服气道。
老者肃容规劝道:“你切莫忘了,你的病还得汉公主为你医治!若是让她听到你在背后如此诋毁编排阿娇靡,她不肯再为你医治,你便没命活了!“
“你老真觉那汉公主能救得了我么?”年轻人嗤笑道,“我被送进来也有七八日了,药日日都在吃,病却丝毫不见好转,我身上反倒开始疼了。部侯也是糊涂了,竟让一个汉人来医治我们。”
老者道:“你头一回染上这疫毒,不知这毒如何磨人,倒也不怪你。但你须记住,那些对阿娇靡不敬的话,再不许说起了!”
“我不说,便没人说了么?况我又何曾说错了?”年轻人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地道,“夷播海多少年不曾发过兽疫了,何以我们的阿娇靡来了这儿便发了羊瘟?你老再细想想,他自做了昆莫后,乌孙是不是先遭了匈奴侵扰,又遭了旱灾?外头皆在传说,阿娇靡身上背负着黑水滩的诅咒,是被长生天遗弃的人,不堪为我乌孙昆莫。”
这人话音一落,明桥便又听到另一年轻人满是讥讽地接道:“你也只会在我们跟前动动嘴皮子,若真有胆量,便寻个机会潜入赤谷城杀了阿娇靡!不过,凭你的身手,你怕是还未近阿娇靡的身,便会被那些亲卫斩于刀下!”
听言,先前那年轻人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你有胆,你怎不去做那行刺之事?”
“我为何要行刺阿娇靡?我又不是你这样不辨是非的蠢人,成天只会造谣生事!”
“你骂谁是蠢人?”
“你们忒聒噪了!”老者再次出声斥责,“驱邪仪式要开始了,你们消停些,不许生事!”
两人见老人动了怒,纷纷噤了声。
老人这一声吼如猛虎下山,不但震慑住了那两个年轻人,明桥已被震得心惊胆颤。
他正在心中暗自惊叹这医庐内竟藏着高人,那老者的声音便再次传了过来:“那头的巴郎子,你与你身边的丫头子已躲在那头偷听了多时,还要躲到何时?”
他这句说的是中原话,虽发音甚是怪异,但银珠仍是听懂了。
“我们何时偷听了?”银珠虽压根听不懂这老头与那两个年轻人方才在争论什么,但对方突然抛过来的一句话分明语气不善,遂不甘示弱反诘,“你们说话不知避着人,竟还敢诬赖我们偷听?”
“银珠,不得无礼!”明桥恐银珠言语得罪了那老者被记恨上,遂在她头顶小声劝着她,“此人非等闲,武功深不可测,我恐不是他对手,你莫争一时之气。我们先离开这里。”
银珠不解,正要质问他身为乌孙昆莫为何要怕一耄耋老头,那头的老者似已察觉了明桥要离开此地的意图,忽如一阵风飘然而至,将两人的去路堵住了。
“你们听到了不该听的,”老者面上带着笑,话里却已藏了杀机,“可不能就这样离开。”
注释[1]:都赖水,即塔拉斯河,流经哈萨克斯坦与吉尔吉斯斯坦交界处。
注释[2]:龙骨河,即玛纳斯河,准噶尔盆地支流。
补充前文提到的河流,如下:
热海,又名阗池,即伊塞克湖。
净海,即赛里木湖。
夷播海,即巴尔喀什湖。
伊列河,即伊犁河。
再附乌孙昆莫及五部侯所辖地理位置(非历史版图),如下:
枢纽:乌孙全境—昆莫(塞王自治热海,但内附昆莫)
东部:伊列河谷及净海一带—翎侯乌克
西部:楚河及都赖水—右大将
南部:天山北麓山地—伽罗大禄
西北部:夷播海一带—老阿克木
东北部:龙骨河及附近的草原—禽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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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第五九章 王事傍傍牡彭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