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深海的边缘漂浮,被一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轻颤惊扰,缓缓上浮。
顾怀升的睡眠向来极浅,这是多年身处权力漩涡、掌控庞大商业帝国所养成的本能,也是那读心术副作用带来的、难以根除的精神警觉。哪怕在怀中人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里,在最安心温暖的巢穴中,他意识的某个角落依旧如同精密的雷达,持续扫描着周围环境的每一丝异动。
所以,当林旭的身体在他怀中那规律而轻缓的起伏,突然出现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停顿,紧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源自胸腔深处的一记短促抽气时,顾怀升几乎是立刻就醒了过来。深灰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卧室里骤然睁开,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瞬间凝聚的、锐利如鹰隼般的清明。
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全部的感官都在刹那间提升到极致,聚焦于怀中那具紧贴着自己、此刻正微微僵硬和颤抖的躯体。
林旭在发抖。
不是寒冷的那种颤抖,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细微的战栗。他的呼吸变得短促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带着细微的、破碎的杂音。隔着两层薄薄的棉质睡衣,顾怀升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脊背肌肉的紧绷,那单薄的蝴蝶骨嶙峋地凸起,像两只受惊欲飞的幼蝶翅膀,轻轻蹭着他的胸膛。
噩梦。
顾怀升的心沉了一下。即使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日渐好转,即使生活被安稳和细碎的幸福填满,那些经年累月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创伤和恐惧,并不会如此轻易地消散。它们如同潜伏在深海下的暗礁,总会在意识最放松的睡眠时刻,悄然浮出水面,化作狰狞的梦魇,将人拖回那些冰冷绝望的过往。
顾怀升没有立刻出声询问或安抚。他知道,有时候过于急促的干预,反而会惊扰到梦中人,加剧那种与现实剥离的恐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原本虚虚搭在林旭腰间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力道并不大,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稳固的锚定,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温暖的坐标。
然后,他低下头,将鼻尖轻轻埋入林旭后颈处那片柔软微凉的发根。那里是Omega腺体所在,也是他永久标记的位置。虽然印记早已愈合浅淡,但此刻,顾怀升刻意地、缓慢地释放出一点极其克制、却醇厚沉静的信息素。不再是白日里那种带着凛冽掌控感的紫罗兰与雪松,而是褪去了所有锋芒,只余下最核心的、如同冬日壁炉里缓缓燃烧的松木般温暖、干燥、令人安心的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暖流,悄然氤氲开来,丝丝缕缕地包裹住林旭颤抖的身体。
他的另一只手,也从被子里抽出,动作轻缓得像怕惊扰晨露,带着灼人的体温,轻轻覆在了林旭那只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上。指尖先是触碰手背,那里,即使在睡梦中,那樱花印记也隐隐散发着极淡的、温润的粉色微光。顾怀升的指腹没有停留,而是顺着那微凉僵硬的指节,一根一根地、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道,轻轻将它们从紧攥的状态中掰开,然后,将自己的手指缓缓嵌入林旭的指缝,十指紧密相扣。
掌心的热度,指间牢固的交缠,还有那源源不断、沉稳包裹的、属于他的信息素暖流……这些来自现实世界的、强大而温柔的触感,如同穿透梦魇迷雾的光,一点一点地,将林旭从那冰冷的深渊边缘往回拉。
林旭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那短促破碎的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细微哽咽。他依旧没有完全醒来,似乎还半沉在梦境与现实交界的灰色地带,但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般,更深地、更依恋地往身后那个坚实滚烫的怀抱里蜷缩进去。
顾怀升感受着他的变化,心中那片冰冷的沉郁稍稍松动。他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用那只环着林旭腰身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如同摇篮般,缓缓地前后摇晃,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带着一种古老而本能的安抚节奏。他的嘴唇轻轻贴了贴林旭汗湿的鬓角,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个无声的、带着怜惜与守护意味的触碰。
时间在昏暗静谧的卧室里缓慢流淌。窗外,深秋的夜空依旧浓黑如墨,只有远处大厦顶端的航空障碍灯闪烁着规律的红光。室内的温暖与包裹,将凌晨最深的寒意彻底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人的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身体也完全放松,软软地偎在顾怀升怀里,只剩下睫毛偶尔细微的颤动,证明睡眠并未完全深沉安宁。
顾怀升这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他依旧没有动,没有松开手,甚至没有改变那个已经维持了许久的、可能会让手臂发麻的姿势。他只是静静地拥抱着他,用体温和气息构筑一个绝对安全的堡垒,抵御着所有可能再次侵袭的梦魇寒潮。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墨蓝开始透出一丝极淡的、介于深灰与藏青之间的微光,预示着黎明将至。林旭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然后缓缓地、带着浓重睡意的倦怠,睁开了眼睛。
深褐色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未散的迷茫和一丝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梦魇留下的惊悸水光。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背后坚实温暖的触感,和紧紧包裹着他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然后是左手手背上传来的、温热的、十指交握的触感。
他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身,但顾怀升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稍稍用力,阻止了他,低沉微哑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夜未眠(或者说,为守护他而醒)的淡淡疲惫,却异常柔和:“别动,再睡会儿。天还没亮。”
林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眨了眨眼,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梦境的残片如同退潮后沙滩上的碎贝,模糊而冰冷,但背后真实的温暖拥抱和交握的手指,将那些残片的杀伤力迅速消解。他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也知道顾怀升肯定察觉了,并且……一直这样抱着他,安抚他。
一股混合着愧疚、依赖和巨大暖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喉咙有些发干,尝试着发出声音,却只逸出一个嘶哑的气音。
“……怀升?” 他低声唤道,带着不确定,也带着确认。
“嗯。” 顾怀升的回应简单而肯定,下巴在他发顶轻轻蹭了蹭,“我在。”
只是两个字,却比任何长篇大论的安慰都更有力量。林旭的心像是被浸泡在温水中,彻底软化。他不再试图转身,只是顺从地保持着这个被全然拥抱的姿势,感受着身后那人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最可靠的鼓点,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带来奇异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在逐渐明亮的晨光微曦中,他看到了自己左手手背上那樱花印记。它正散发着一种极其柔和、近乎梦幻的淡粉色光晕,光芒流转的速度很慢,很安稳,仿佛他此刻逐渐平静下来的心湖。印记中心的光点,也像是呼吸般,有规律地明灭着,不再有丝毫的痛苦或激烈。
而顾怀升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分明,此刻正以一种绝对占有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与他交缠在一起。Alpha的体温总是偏高一些,那热度透过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将他指尖最后一丝梦魇带来的冰凉也驱散了。
“又梦见……以前了?” 顾怀升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追问,只是陈述,带着一种了然的心疼。
林旭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具体说梦见了什么,是父亲的威胁,是外婆的离世,还是独自在异乡漂泊的冰冷长夜。但顾怀升似乎也不需要他多说。那些共同的伤痕,那些被他“看到”过的记忆碎片,早已让他们之间无需言语便能理解彼此的痛处。
顾怀升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另一只环着他的手臂也收得更稳。他用行动代替言语,传递着“过去已无法改变,但此刻和未来,有我”的无声誓言。
林旭闭上了眼睛,不再试图对抗残留的疲惫和心悸。他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这个怀抱,交付给这份沉甸甸的、历经磨难才得来的安宁。身体深处那因噩梦而激起的细微寒意,被顾怀升滚烫的体温和沉稳的信息素一点点熨平。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再次垂下。
意识重新变得朦胧之际,他感觉到顾怀升的嘴唇,极其轻柔地,落在了他后颈那个浅淡的标记印记上。没有**,只有一种近乎烙印般的、温柔的确认与安抚。
“睡吧。” 顾怀升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我守着你。”
林旭最后一丝意识,便沉溺在这句话语、这个轻吻、和这个仿佛能抵御全世界风雨的温暖怀抱里,沉入了无梦的、黑甜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