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神来此想必是为了要事，有什么小仙能做的，真神尽管吩咐”
霁泽捋了捋袖边，轻语道：“本神是为追查逃匿的菊相而来”。
“菊相？”，卦鹤恍然一下又摇了摇脑袋，“早些年此人倒是见过几面，萍水相逢，难道他也来了谷中？为何逃匿？”
霁泽吹了吹茶，轻抿一口，“他寻你而来，你怎会不知？”，卦鹤闻言一顿，白眉八撇，“真神误会了，我隐世以来从未出谷过，更别提与人有什么交集，只怕是他藏在了雾林里才给老朽惹了这般误会”
他招呼两名童子过来，“去，备好两间房给二位客人，天色已晚，真神不妨先歇息一夜，这雾林里精怪不少，他怕是难以出逃，等明日我再去搜查，定将他缉拿回来交给真神”
她轻飘飘看了老翁一眼，“明日？只怕明日只有我二人的尸体了吧！”，说罢茶杯一甩，碎在地上，茶水冒着毒泡，嘶嘶作响。
原本细语从容的气氛因这一声破碎霎时变得剑拔弩张，水壶咕噜噜冒着气，热腾腾的直蒸入耳，院外竹林里响起一阵风声，唰啦啦吹皱了一墙纸画。
卦鹤老翁嗤笑一声，身移幻行向后撤，留下道道残影。“你既早已发觉，又何必演戏呢？”，外面刮起狂风大雨，门扇踢里哐啷来回拍打，冷嗖嗖的风灌进来，搅得满屋纸画乱飞。
月暮微看向奉茶童子，他憨笑一声摇了摇挂脖上的铃铛，所有童子纷纷消失不见。
天暗了下来，空中的画变得狰狞可怖，仿佛长了无数双眼睛围着二人，阵阵邪笑声绕梁骇耳。突然画中的飞禽走兽都睁开了红眼，张牙舞爪飞出来，落栖的乌鸦成群结队从树上扑棱起，尖叫着冲向两人，潭里的枪鱼，丛中的环蛇，俱是尖牙利嘴……
霁泽神色不改，一拍茶案，温杯震起。非池应声而出，几划月曳银刃将乱画切成碎雪漫天飞舞，月暮微神色微澜地盯着眼前血口锋牙的环蛇，啪一声化作墨水喷在他的脸上。
竹屋里下起了墨雨，赤目腥红的咬兽皆不见了踪影，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案牍上，茶盏上，还有一个人的身上。
月暮微感受到头顶的墨滴，丝丝凉意般般沁脑，他睁开双眼眨了眨，还好，能看清。
又环顾了一圈，衣服上斑斑点点像穿了七星虫的脆壳翅，再抹一把脸，一手的黑。吸一口气慢慢转头看向身旁的人，洁如月色分染不沾，头悬皎盾莹莹似星，真是郎朗仙人。
霁泽没给他化盾，她环手点了点一盏未染的茶杯，凉了，风也停了。
月暮微提着椅子往她身边靠了靠，拘着手拱着腰挨了半身遮，眼神哀怨似有不满。
窗子吱呀呀晃了两下，一片寂静，霁泽觉得了然无趣，“阁下就这点能耐？”
“呵呵，老朽怎会是真神的对手？惹神尊不快小仙自觉无路，这间竹屋便送与真神了，还望真神高抬贵手，小仙修行不易便告辞了”，月光终于有了轮廓，洒进来照得墨竹盈盈漆漆。
月暮微鼻腔喷了下气，眉头骤锁，“老登这便走了？还没赔我衣服呢！”，霁泽扭头终于看到一张黑包脸沉着气，很是愤愤不平。
他想了想还是站起来撸上袖子，脚步十分坚决地追上去，“老登休走！”，刚要跨出门槛，砰一声门窗相继关上，整个屋子瞬间像密不透风的监牢一样被捂得严严实实，月暮微收回险些被夹到的手指，唇角下撇，他无可奈何地回头，黑不溜秋看不清表情，只听他喊道：“神尊～”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霁泽才启唇悠悠道：“你那个地方可不安全哦”，说罢月光突然魇灭，窗子不见了，门不见了，地也不见了，整个屋子都消失了。
寂，十分地寂。暗，十分地暗。
两个人如处在黑世，诡异地麻人，只有霁泽坐着的周围一片亮堂，月暮微赶紧挪了过去警惕地打量四周。
前方横现一幅长长的画作，泛着金粉飘飘悠悠，月暮微看一眼霁泽，沉默漏刻后走了过去。
出乎意料地是一副世间百态画，而此“态”是动态。
画中人群百兽惟妙惟肖，或走路伫望或蜷身挠抓，或浣溪买卖或遨游迁徙，山林呼啸川流不息，嗔痴爱乐嬉笑怒骂均似行云流水般活了过来，如此玄妙令人难以置信。
月暮微旁察了片刻，目光略及一座水山处时，停了下来，他盯着那一点细细揣摩，忽然茅塞顿开。
“本神劝你不要触碰，若发生什么本神可不见得能帮你”，画前人闻言手指一顿，堪堪停在纸面上方，月暮微屏息道：“若无事发生呢？”，说罢将手指按在画山一处微微一点。
数息后，果然无事发生，月暮微轻轻抬手，回头露出白牙悄然一笑。
画作突然金光大开，那一点山峰如雷尘卷暴旋出一道狂涡，先是墨袖后是黑手，紧紧吸着月暮微一点一点地吞噬。
他卡住半个身子，喊道：“救我，神尊！”，霁泽无动于衷。
“我身上还有伤！选会时受的余伤！”，霁泽只是盯着他。
“难道你忘了我是帮你才沦落至此的吗？无情无……！”，霁泽终于肯站了起来。
她慢慢走过来，倾着身子低头俯视他，眼含冷笑道：“无什么？”
月暮微悲愤的不得已换了痛苦的表情：“呜呜呜～”
霁泽挑眉满意一笑，“这下长记性了吗？”，月暮微可怜巴巴地点点头，“错了～”
她闭上眼很享受地点点下巴，一只手极为优雅地伸到他面前，月暮微趁机抓住，霁泽用力一拉。
可惜没拉动，反而一起被吸了进去。
“哈哈哈～真是自大妄为啊，老朽这画可是个乾坤转，任你是什么神仙都能吸进去，还有……”
两人天旋地转，一阵头晕眼花，声音渐行渐远直至了无，即使这样，月暮微还是死死地抓着那只手，愈掉愈紧。
过了许久，终于有了亮意，霁泽睁开眼觉得十分刺目，咚！两人齐齐掉在地上，惊起一潭鹤鸟。
霁泽恰好脸朝下，晕了好一会儿，她脑袋嗡嗡地抬起来，眼前还是一片黑。
她皱着眉头思绪如风车打转，不可置信道：“本神失明了”。
月暮微大喘着粗气，喉结上下滑动咽了口水，“你不是失明了，你是趴在了我身上”
霁泽闻言细看才发现这是人的前襟，目光沿着衣理向上扫，浸玉般的锁骨似两片秋叶，摇摇曳曳落在蜿蜒的流溪中，欣长的脖颈里躺了一圆月影，喉结温润。眼熟的轮廓刻进来，分外明朗，再往上朦胧间从黑糊糊的面中捡到那双桃花眼，只是与平常相比显得有些迷离。
月暮微使劲抬着后勺，灼热的气息在彼此的鼻间回荡，丢失的意识慢慢回笼，两人的瞳光渐渐清晰了对方，霁泽这才发觉还有两只手正紧紧地攥在一起，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身体好像有些酥麻，似幽似绻。
少见的一丝慌张，她按着男子的胸膛猛然起身，正襟危坐，合手持腹。
月暮微惨惨嘁叫一声：“啊～”，一旁的霁泽凝眉不解道：“你死叫什么？”
他仰面看天，下颌勒出两道明暗交汇的银线，沙哑着嗓子道：“重！”
霁泽冷息一口气，秀眉更凝，严肃认真地说：“胡说八道！本神哪里重！”
月暮微颤抖着手去扶腔，嘤嘤咽咽，微微吐魂，“是拍的重，小仙还有伤啊～”，说罢眼翻全白，头倒了下去。
霁泽神情冷漠，平目微仄，捏出扇子将他的小魂拍回嘴里，双手捋住薄唇不留缝隙，一本正经道：“不许死，给本神活过来，本神要找你好好算账！”。
月暮微翻了翻眼睛，吸了几口气，眼睛瞟向一旁的人，鼻腔重重地灼出口热气，又或者说是一大腔叹息。
两人现在皆不好受，浑身酸疼，青丝缭乱，衣服皱皱巴巴破了好几个口子，霁泽估摸着要留有不少淤青，自数万年前在忘川打了那几架，还从未这般狼狈过，着实恼人。
她站起来拂了拂尘灰，将脏口边埋一埋，“本神这‘缥缈青云仙衣’乃是晨曦琉云之际，九天朱雀衔露挟霞所采，青鸟汇溯十月裁成，就这么好端端给毁了”
月暮微呲牙兢兢坐起来，环视了一圈，略带疑音道：“这般麻烦，竟如此无用？华而不实”
霁泽上翻了个白眼，低头睨他，“还不都怪你这厮，本神说不让你碰，你偏要碰，连累本神至此”
月暮微一听撅了噘嘴，咬着牙撑地站起来，吹了口前颊垂落的发丝，阴阳怪气道：“真神身边无须忌惮，谁知真神也会偷懒，不肯使劲儿拉”
“你再敢胡诌，本神掘个坑将你剜进去，本神当时可是使了十足十的劲儿！”
月暮微无言深叹一口长气，小黑脸怨嗔着衬得辜眼更白，“原是神尊遇到了对手，现下如何出去呢？”
此方天地正是画中所点山峰的一处水边，方潭映日，圈山而静，水面无风无浪，万物生机勃勃，日照云山，一星在水，正是那卦鹤老翁一屋纸画所在，般般意境，如今皆脚踏实地映入眼帘。
“我正是看那一处似卦鹤梦境山水，是以点指一探虚实，不成想竟是个乾坤转”，他又左右打量一畔，前后转个不停，疑惑再疑惑。
霁泽感觉身旁有个活动的黑蛆在绕，摇了摇头。
“说起来啊，除了那铃铛童子，其他的童子神尊就没察觉到不正常吗？”，霁泽声音懒懒地，“察觉了”。
月暮微定下来，怪怪地看着霁泽后脑勺，“那我使眼色，神尊怎装作看不见？”
“小题大做，不值得惊看，墨幻化人而已，下等流的术法”，月暮微无言，猛然想起卦鹤老翁说的话：自大妄为……
“至于怎么出去？他将本神的爱衣刮成这样，本神很生气”，她捏了捏手里的团扇，眼神变得狠厉起来。
月暮微凝息抬头，眼露微芒，“那要怎样教训他呢？”
“哼～！”，霁泽也抬着下巴眯起了眼，“本神的剑劈山倒林，自是要开了这方天地，撕了他的爱画！”
月暮微给予了肯定的目光，沉头一点，“开！”
霁泽闻言向天空一指！
向天空一指！
一指！
指……
霁泽大喊一声：“去！”，再指！
无事发生……
霁泽收回手指，凤眼聚焦看向手心，再看向手背……
摊开手掌抓一把空气，揉了揉，这方天地的灵气远不如竹屋那般浓厚……
她恍然大悟，心叫道：不好！
月暮微也反应过来了，他薄唇轻启，眼神中带着迟疑回想道：“那个老登最后好像说的是：还有……此方谷名为“落世尘谷”！二位好好就在下面待着吧！哈哈哈”
落世尘谷……落世……尘！？
“所以此方不是画中，而是……”
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