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歆抱着傅念风坐在银杏馆的主位时,满月宴的喧闹像潮水般漫过来。小家伙在他怀里睡得安稳,锁骨下的红痣被襁褓裹得只剩个小点,像颗藏在棉絮里的星。艾迟风坐在旁边,正替他挡着长辈递来的米酒,掌心时不时蹭过他的手背,带着熟悉的温度。
“阳歆,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奶奶把碗银杏甜汤推到他面前,银簪在灯光下闪着光,“是不是带孩子累着了?让迟风多分担点。”
傅阳歆勉强笑了笑,舀了勺甜汤含在嘴里,却尝不出味道。这半个月来,他总觉得浑身乏力,早上刷牙时牙龈会莫名出血,起初以为是产后虚弱,可刚才抱念念时,指尖突然一阵发麻,差点没抱住孩子——那瞬间的失重感,像极了高中时从单杠上摔下来,艾迟风冲过来接住他的前一秒。
“可能是没休息好。”艾迟风替他擦了擦嘴角的汤渍,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脸颊,“等宴结束,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傅阳歆下意识躲开,把脸埋在念念的发顶:“不用,过两天就好了。”他不敢看艾迟风的眼睛,怕对方从他眼底,读出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恐惧。
市立医院的走廊空荡得吓人。傅阳歆捏着血常规报告单的手指在发抖,指腹反复摩挲着“白细胞异常增高”几个字,纸页边缘被蹭得起了毛,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绪。
窗外的银杏叶落了满地,他想起昨天给念念换尿布时,发现自己胳膊上多了块淤青,形状像片蜷缩的叶子。那时艾迟风刚好进来,他慌忙用衣袖盖住,说“不小心撞在婴儿床栏杆上了”。
“傅老师?”护士拿着试管走过来,声音惊得他手一抖,报告单滑落在地,“您的骨髓穿刺预约在下周,记得空腹来。”
傅阳歆弯腰去捡时,视线落在走廊的宣传画上——上面印着白血病的早期症状,“乏力、牙龈出血、不明原因淤青”,每一条都像在说他。他突然想起自己写过的某篇小说,男主在孩子满月后查出绝症,最后在飘雪的冬天离世,当时读者骂他“虐得没人性”,现在才知道,原来最残忍的是现实。
走出医院时,手机响了,是艾迟风打来的。傅阳歆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声音努力放得平稳:“我在给念念买奶粉,马上就回去。”
挂了电话,他蹲在医院门口的银杏树下,看着落叶在风里打旋,突然很想抽烟——像高中时艾迟风被家暴后,躲在体育馆后面偷偷抽的那种,呛得眼泪直流,却能暂时麻痹疼痛。
回到家时,艾迟风正趴在婴儿床边,给念念讲绘本。阳光透过飘窗落在两人身上,艾迟风的侧脸在光里柔和得像幅画,锁骨下的红痣若隐若现,和念念的那颗、自己左胸的那颗,在空气里连成条看不见的线。
“回来了?”艾迟风抬头时,眼睛亮得像含着星,“念念刚才还在找你,你看他抓着你的钢笔不放呢。”
傅阳歆把奶粉放在桌上,看见自己那支刻着“迟风赠阳歆”的钢笔,正被念念攥在小手里,笔尖对着艾迟风的方向。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转身想去厨房倒水,却被艾迟风拽住手腕。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对方的掌心贴上来,温度烫得他一颤,“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傅阳歆慌忙抽回手,碰倒了餐边柜上的药盒——是他早上从医院带回来的维生素,瓶身还贴着“骨髓穿刺注意事项”的便签。他下意识把药盒往身后藏,却被艾迟风看在眼里。
“你去医院了?”艾迟风的声音沉了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是…产后复查。”傅阳歆的目光飘向窗外,不敢看他,“医生说有点贫血,开了点铁剂。”
艾迟风没再追问,只是弯腰捡起药盒,放回柜子最上层,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傅阳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高三那个暴雨夜,自己也是这样,把艾迟风受伤的手臂藏在身后,对老师说“他只是摔了一跤”。原来有些谎言,从年少到白头,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骨穿预约在周三下午。傅阳歆骗艾迟风说“去见沈编讨论《霜刃》的番外”,出门时,对方正抱着念念在阳台晒太阳,嘴里哼着跑调的儿歌,是高中时他在文艺汇演上唱砸了的那首。
“早点回来,”艾迟风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指尖划过他的朱砂痣,“晚上给你做银杏粥。”
傅阳歆点头时,喉咙像被堵住,只能转身快步走,不敢回头看——他怕看见艾迟风眼里的温柔,会忍不住把所有恐惧都倒出来。
骨穿室的消毒水味很重。傅阳歆趴在手术台上,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想起十七岁那年,艾迟风把他护在身下,后背撞在桌角,闷哼声里带着笑:“你看,我壮得像头牛。”那时他不知道,原来再壮的人,也会有被病痛摁倒的一天。
麻药生效的瞬间,他抓紧了床单,床单的褶皱里,仿佛还残留着艾迟风的体温。穿刺针进入骨头的疼很尖锐,却比不上心里的慌——如果真的是白血病,他该怎么跟艾迟风说?那个从小就活在暴力阴影里的人,好不容易才抓住点温暖,难道要让他再经历一次失去?
护士递来棉花球时,他看见上面的血,红得像自己左胸的朱砂痣。原来最疼的不是穿刺,是意识到这颗痣,可能再也不能陪在另两颗旁边了。
等待结果的那周,傅阳歆活得像个提线木偶。白天陪念念晒太阳,晚上等艾迟风回家,夜里却睁着眼睛到天亮,把《霜刃》的结局改了又改——男主最终活了下来,因为他的爱人说“少了你,再圆满的结局都是BE”。
艾迟风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再提去医院的事,只是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补血的菜,睡前会额外抱他一会儿,下巴搁在他发顶,像在确认他还在。
“阳歆,”周五晚上,艾迟风突然把他按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他藏在衣柜深处的报告单,“这是什么?”
傅阳歆的心跳瞬间停了。报告单的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字被红笔圈着,是他自己圈的,像在给自己判死刑。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艾迟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抖,指尖捏着报告单的边缘,指节泛白,“骨穿那天,你说去见沈编,其实是去拿结果了,对不对?”
傅阳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突然掉下来,不是因为怕,是因为看见艾迟风眼底的红——那里面有震惊,有心疼,唯独没有他最怕的“退缩”。
“为什么不告诉我?”艾迟风把他拽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嵌进骨血,“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像我爸那样逃掉?”
“不是的!”傅阳歆终于哭出声,“我是怕…怕你又要被拖进泥潭…你已经苦了那么多年了…”
艾迟风的吻落在他的朱砂痣上,带着咸涩的泪味:“傻瓜,我们是一家人啊。”他的手往下移,按住他的小腹,那里还留着生育的痕迹,“你替我生了念念,现在该换我护着你了。”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亮两人交叠的影子,像两只互相取暖的鹤。傅阳歆突然明白,有些真相再难开口,也该由两个人一起扛——就像高中时,艾迟风把他护在身后,说“有我在”。
化疗方案定下来那天,下了场小雨。傅阳歆坐在窗边,看着艾迟风抱着念念在客厅转圈,小家伙咯咯地笑,笑声像串银铃铛。他的头发开始掉了,早上梳头发时,梳子上缠着一小撮,像团揉碎的云。
“配型结果出来了。”顾砚秋拿着报告单走进来,白大褂上沾着雨水,“迟风的配型完全相合,是最优供体。”
艾迟风的动作顿了顿,转身时,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雨还亮:“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还需要做些准备,”顾砚秋看向傅阳歆,“阳歆的身体状况需要调理,至少要等血象稳定些。”
傅阳歆摸着自己的头发,突然笑了:“那这段时间,你得陪我去买顶假发。”他顿了顿,看向艾迟风,“要跟你高中时的发型一样,有点傻气的那种。”
艾迟风走过来,蹲在他面前,指尖拂过他的发梢:“不用买。”他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你什么样都好看,就算光头,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光头。”
晚上哄念念睡着后,傅阳歆靠在床头,看艾迟风在网上查移植注意事项。对方的侧脸在台灯下很专注,锁骨下的红痣随着呼吸轻轻动,像颗跃动的小火苗。
“如果…如果排异反应很严重呢?”傅阳歆突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艾迟风关掉电脑,把他搂进怀里:“那就治。”他的手放在傅阳歆的左胸,感受着那颗朱砂痣下的心跳,“只要这颗痣还在跳,我就不会放手。”
第一次化疗的反应很剧烈。傅阳歆吐得昏天黑地,连喝口水都觉得恶心,看着镜子里苍白脱发的自己,突然很想念高三时的模样——那时他有浓密的黑发,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艾迟风总说“你的眼睛亮得像装了星星”。
“张嘴。”艾迟风端着温水走过来,手里拿着片银杏糕,是奶奶托人送来的,“就吃一小口,奶奶说这个能压恶心。”
傅阳歆皱着眉咬了点,甜香在舌尖散开,果然舒服了些。他看着艾迟风替他擦嘴角,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突然想起高中时,自己替他擦伤口的样子——原来爱到深处,连动作都会变得一样。
化疗间隙,艾迟风会带念念来看他。小家伙不认生,被抱到病床边时,会伸出小手抓他的手指,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像在说“爸爸加油”。傅阳歆每次都忍着恶心陪他玩,直到孩子被抱走,才蜷在床上掉眼泪。
“念念刚才在外面笑了,”艾迟风回来时,眼睛红红的,“他对着护士手里的银杏叶笑,跟你以前一模一样。”
傅阳歆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胸:“你听,它在跟念念的心跳打招呼呢。”
艾迟风的指尖在他的朱砂痣上轻轻画着圈,像在写“等你好起来”。病房的月光里,两个影子依偎在一起,像两株在寒风里互相支撑的银杏,根早已缠在了一起。
手术定在初冬。傅阳歆躺在病床上,看着艾迟风被护士推往隔壁的采集室,对方回头时,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锁骨下的红痣在白大褂里若隐若现。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胸,那里的朱砂痣好像也在发烫。手术同意书上的字还在眼前晃,“可能出现的风险”列了满满一页,可他一点都不怕——因为他知道,艾迟风就在隔壁,他们的血很快就会流在一起,像高中时,艾迟风把带血的衬衫塞进他书包,说“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麻醉前,他最后看了眼窗外。银杏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枝桠伸向天空,像只张开的手。他突然想起给艾迟风写的信,夹在那方老砚台的盒子里:“等我好起来,我们带念念去看银杏林,你教他写‘鹤’,我教他写‘风’,就像我们说好的那样。”
意识模糊的前一秒,他仿佛听见艾迟风的声音,穿过消毒水的味道,落在他的朱砂痣上:“等你醒了,我们就一、监护仪
傅阳歆在ICU醒来时,喉咙里插着管子,发不出一点声音。监护仪的滴答声在耳边响,像高中时艾迟风偷偷放在他桌洞里的闹钟,总在早读课前五分钟准时响起,提醒他“该交作业了”。
他转动眼球,看见玻璃窗外的艾迟风。对方趴在栏杆上,头发乱得像堆草,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白衬衫的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的红痕——是昨天签字时太用力,笔尖硌出来的。
“阳歆醒了?”护士的声音带着惊喜,伸手替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艾先生守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刚才才被我们劝去休息。”
傅阳歆的目光追着护士的手,落在自己左胸。病号服的布料下,朱砂痣的位置隐隐发烫,像有团小火苗在烧。他想起手术前艾迟风趴在他耳边说的话:“我的血会流进你的血管里,以后你的心跳里,就有我的一半了。”
监护仪突然加快了频率,发出尖锐的警报声。傅阳歆慌得想抬手,却被针头拽得生疼。混乱中,他看见艾迟风疯了似的冲进来,白大褂都没来得及穿, barefoot 踩在地板上,脚踝处还沾着草屑——大概是从休息室的草坪上直接跑过来的。
“我在。”艾迟风握住他没扎针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发抖,“别怕,我在。”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眼底的红血丝比监护仪的绿光还密。
傅阳歆眨了眨眼,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左胸。那里的心跳透过布料传过去,和监护仪的声音渐渐重合,像两只终于找到彼此的鹤,在病房的空气里一起展翅。
转出ICU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艾迟风推着轮椅,傅阳歆裹着厚厚的毯子,怀里抱着奶奶织的鹤形暖手宝,绒线的触感像极了高中时的校服内衬。
“慢点。”傅阳歆轻声说,声音还带着术后的沙哑。化疗掉光的头发刚冒出点绒毛,摸起来像念念的胎发。
“怕摔?”艾迟风弯腰替他理了理毯子,指尖擦过他的耳垂,“当年你从单杠上掉下来,可比这高多了。”
傅阳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他想起高三运动会那天,自己摔在跑道上,膝盖破了个大洞,艾迟风背着他往医务室跑,校服后背沾着草屑,像只狼狈的小兽。那时他趴在对方背上,闻着淡淡的松木香,突然觉得摔这一跤,值了。
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排异反应突然来了。傅阳歆半夜发起高烧,浑身的皮肤像被蚂蚁啃噬,抓得床单都起了毛。艾迟风抱着他往医院冲时,他迷迷糊糊地抓着对方的衣领,听见自己说“别告诉念念”,声音软得像团棉花。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医生给傅阳歆注射抗排异药物时,艾迟风突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傅阳歆想伸手去碰他,却被护士按住手腕。
“他比你还怕。”护士替他擦了擦汗,声音很轻,“昨天他跟我们说,要是排异太严重,他就把自己的皮肤也捐给你。”
傅阳歆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被子上,洇出小小的圈。原来有些疼,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就像高中时,艾迟风被父亲打,他的手心也会跟着发疼。
排异反应控制住后,傅阳歆开始了漫长的康复训练。每天早上,艾迟风会扶着他在小区的银杏林里散步,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响,像在数着他们的脚步。
“今天多走了十米。”艾迟风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是橘子味的,和高中时他总塞给傅阳歆的那种一模一样。
傅阳歆含着糖,舌尖泛起甜意。他看着艾迟风弯腰捡银杏叶,动作有点笨拙,却透着股认真——像高三那年,对方蹲在银杏馆的后墙根,替他捡被风吹走的稿纸,一片都没落下。
“念念今天会叫爸爸了。”艾迟风把银杏叶夹在他的康复记录本里,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浅浅的痕,“奶奶录了视频,等你有力气了就给你看。”
傅阳歆的喉结滚了滚。他已经快一个月没见过儿子了,医生说他的免疫力还太低,暂时不能接触婴儿。每次视频时,念念都盯着屏幕里的他傻笑,小拳头攥着艾迟风的手指,锁骨下的红痣在镜头里若隐若现。
“等我好了,”傅阳歆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我们带念念去拍全家福,用奶奶的老相机。”
艾迟风把他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他发顶:“还要去银杏林,你教他认叶子,我教他爬树。”
傅阳歆笑着捶了他一下,却被对方抓住手,按在自己锁骨下的红痣上。那里的温度透过衬衫传过来,和傅阳歆左胸的朱砂痣遥相呼应,像两颗长在不同身体里的星,却共享着同一个心跳。
身体好些后,傅阳歆开始重新写《霜刃》的番外。他坐在飘窗上,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稿纸上,艾迟风给他买的新钢笔在指间转,笔帽上的银鹤铃铛晃出细碎的响。
“写什么呢?”艾迟风端着燕窝走进来,把碗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又在给你的男主安排磨难?”
傅阳歆把钢笔放下,指着稿纸上的字笑:“这次是HE。男主移植成功后,和爱人去了银杏林,在最高的那棵树上刻了他们的名字。”
艾迟风凑过来看,指尖点在“银杏林”三个字上:“像我们高中常去的那片?”
“嗯。”傅阳歆的目光飘向窗外,“我想让他们的孩子也有颗红痣,等孩子长大了,就告诉TA,这是爸爸妈妈爱的印章。”
艾迟风突然把他连人带毯子抱起来,往床边走时带倒了小几,燕窝洒在稿纸上,晕开个小小的黄圈,像颗没画完的太阳。
“干嘛?”傅阳歆笑着捶他,却被对方按在枕头上亲。艾迟风的吻落在他的发顶、眼角、鼻尖,最后停在左胸的朱砂痣上,轻得像片银杏叶。
“没什么,”艾迟风的声音裹着燕窝的甜香,“就是突然觉得,你比笔下的任何故事都好。”
三个月后,傅阳歆终于通过了免疫力检测。艾迟风抱着念念走进房间时,小家伙穿着件印着小鹤的连体衣,看见傅阳歆就伸出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像只找妈妈的小兽。
“慢点抱。”艾迟风把孩子递过去,手还在旁边护着,“医生说不能太用力。”
傅阳歆的手在发抖,接过念念时,差点没抱住。小家伙的体重很轻,却压得他心口发沉——这是他骨血里掉下来的肉,却隔了这么久才能真正抱在怀里。
“念念,叫爸爸。”傅阳歆的声音哽咽着,指尖划过儿子锁骨下的红痣。那里的颜色比出生时深了些,像颗小小的红豆,嵌在细嫩的皮肤里。
念念没叫爸爸,却突然伸出小手,在傅阳歆左胸的位置拍了拍,小拳头软软的,刚好落在朱砂痣上。傅阳歆的眼泪掉在孩子脸上,烫得小家伙咯咯地笑。
艾迟风站在旁边,举着相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傅阳歆看见他眼角的泪——和当年在产房外一样,又红又亮,像藏了整片星空。
“这张要洗出来,”傅阳歆笑着说,声音带着泪的咸,“放在奶奶的相册里,跟你小时候举银杏叶的那张摆在一起。”
艾迟风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们父子,下巴搁在傅阳歆的发顶:“还要放我们的结婚照旁边。”
傅阳歆愣了愣:“我们什么时候有结婚照了?”
“明天去拍。”艾迟风的吻落在他的耳垂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穿高中时的校服,在银杏林里拍。”
拍婚纱照那天,傅阳歆穿上了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袖口还留着当年艾迟风用钢笔写的名字缩写。艾迟风站在他旁边,穿着同款校服,身形比高中时高大了许多,却依然会在镜头举起时,悄悄勾住傅阳歆的手指。
“靠近点。”摄影师举着相机喊,“艾先生笑一笑,别总盯着傅先生看,像要把人吃了似的。”
傅阳歆的脸突然红了。他想起高三毕业那天,也是在这片银杏林,顾砚秋举着手机偷拍,照片里的艾迟风就是这样盯着他,眼神亮得像要烧起来。
“看这里!”摄影师的喊声把他拽回现实。艾迟风突然低头,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动作快得像怕被人看见,却被相机精准地捕捉到。
拍累了坐在银杏树下休息,傅阳歆靠在艾迟风肩头,看着远处的念念被奶奶抱着,正伸手够树上的叶子。小家伙的笑声像串银铃铛,在林子里荡来荡去。
“还记得吗?”傅阳歆轻声说,“高一那年,你在这里跟我说,等你长大了,要把这片林子买下来,种满银杏树。”
艾迟风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现在不用买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木牌,上面写着“艾氏银杏保育林”,“上个月刚捐给市里,以后这里永远是我们的。”
傅阳歆的指尖抚过校服口袋里的钢笔,笔帽上的银鹤铃铛晃出细碎的响。他突然明白,有些承诺从来不是说说而已——就像高中时艾迟风说“以后有我”,现在他真的把所有风雨都挡在了外面。
身体完全康复后,傅阳歆把那方老砚台从柜子里拿了出来。艾迟风替他倒了新磨的墨,砚池里的鹤形刻痕在墨水里舒展,像要活过来似的。
“写什么?”艾迟风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拿起那支刻着“迟风赠阳歆”的钢笔,“给念念写成长日记?”
傅阳歆摇摇头,在宣纸上写下“鹤羽新生”四个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却带着股执拗的力道。
“这是《霜刃》的最终章名。”他把笔放下,转身靠在艾迟风怀里,“男主和爱人带着孩子去了银杏林,在当年刻字的树上,发现新长出的枝桠上,停着两只小鹤。”
艾迟风的手放在他的小腹上,轻轻揉着:“要不要再给念念添个弟弟或妹妹?”
傅阳歆笑着捶他:“你想累死我啊?”
“我来带。”艾迟风吻着他的发顶,声音温柔得像墨汁,“你负责生,我负责养,就像以前你负责写故事,我负责给你端茶倒水。”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砚台里的墨水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傅阳歆看着宣纸上的字,突然想起高三那年,艾迟风在他的笔记本上画的小鹤,翅膀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儿。
原来所有的等待,都不是徒劳。就像砚台里的墨,总要磨到足够浓,才能写出最动人的故事;就像他们的爱,总要经历足够多的风雨,才能在新生的阳光下,长出最坚韧的鹤羽。
傅阳歆把洗好的婚纱照摆在客厅的红木柜上。照片里的两人穿着校服,站在金黄的银杏树下,艾迟风的手悄悄勾着他的手指,两人的锁骨处都隐约能看见红痣的影子。
“奶奶说这张最好看。”艾迟风抱着念念走过来,把孩子放在傅阳歆腿上,“说比她当年的结婚照还甜。”
傅阳歆捏了捏儿子的小脸,看着他抓着相框的边缘,小拳头在“鹤羽新生”四个字上拍来拍去。阳光透过飘窗落在三人身上,暖意像奶奶做的银杏糕,从皮肤一直甜到心里。
“《霜刃》要拍电影了。”傅阳歆突然说,指尖划过相框里的银杏叶,“导演说想加个彩蛋,用我们的婚纱照当片尾。”
艾迟风把他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他发顶:“再加句台词吧。”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就说‘最好的新生,是和你一起,把伤痕都长成翅膀’。”
傅阳歆抬头时,看见艾迟风锁骨下的红痣在阳光下亮得像颗星。他的目光移到自己左胸,那里的朱砂痣也在发烫,再看向怀里的念念,小家伙锁骨下的红痣正随着呼吸轻轻动。
三颗红痣,在客厅的暖光里一起跳动,像三颗长在不同轨道上的星,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窗外的银杏叶沙沙响,像在应和砚台里新磨的墨,把所有的过往都晕开,又写出新的篇章。
傅阳歆是被疼醒的。凌晨三点,左胸的朱砂痣像被冰锥扎着,疼得他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了睡衣。艾迟风的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呼吸均匀——他昨天陪客户应酬到深夜,回来时领带还歪在脖子上。
傅阳歆咬着牙挪开他的手,赤脚踩在地板上找药。客厅的月光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抖得像片枯叶,突然想起三年前排异反应发作的夜晚,也是这样的疼,却没现在这么慌。
“阳歆?”艾迟风的声音带着惺忪的睡意,赤脚跑出来时,发梢还滴着水,“怎么了?又不舒服?”
傅阳歆没来得及回答,一阵剧烈的咳嗽涌上来,捂住嘴的手心瞬间热了——是血,红得像他左胸的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去医院的路上,雨刮器在玻璃上疯狂摆动,却刮不掉艾迟风眼底的红。他紧紧攥着傅阳歆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发颤,像要把自己的体温渡给他。“撑住,”他的声音碎在雨里,“阳歆,撑住,我们还要带念念去看北境的银杏林。”
傅阳歆靠在他肩头,咳得说不出话。他看见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苍白得像张纸,锁骨下的红痣透过湿透的衬衫凸出来,像颗快要熄灭的星。
诊断书递过来时,窗外的雨停了。傅阳歆盯着“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复发”几个字,指尖把纸页捏出深深的褶子,像在揉碎什么。
顾砚秋的白大褂上沾着雨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玻璃:“这次的情况…比上次复杂。化疗效果可能不好,最好的方案是二次移植,但风险…”
“我捐。”艾迟风突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的骨髓还能用,对吧?”
顾砚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最终落在傅阳歆身上:“傅老师的身体太弱了,二次移植的排异反应可能…熬不过去。”
傅阳歆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想起高三那年,艾迟风被父亲打断了腿,躺在病床上还笑着说“等我好了,带你去见奶奶”,那时的疼和现在的疼,原来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不做了。”傅阳歆把诊断书推回去,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想回家。”
艾迟风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傅阳歆你疯了?!”他的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我们说好要看着念念长大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累了。”傅阳歆抽回手,指尖划过他锁骨下的红痣,那里的温度烫得人想哭,“迟风,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傅阳歆坚持要回银杏馆看看。他坐在当年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落在课桌上,粉笔灰在光柱里跳舞,像高中时无数个寻常的午后。
“念念今天在幼儿园画了我们三个,”艾迟风坐在旁边的课桌,声音软得像团棉花,“他说爸爸的红痣是太阳,我的是月亮,他的是星星。”
傅阳歆笑了笑,指尖在桌面上画着圈。“高三那年,你在这里跟我说,”他的声音很轻,“等我们老了,就把银杏林买下来,盖座小房子。”
“还来得及。”艾迟风的手覆上来,按住他的手,“我们去盖,现在就去。”
傅阳歆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是高三时的周记本。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贴着片银杏叶,叶脉上写着“2015.10.24 艾迟风替我挡了政教处的检查”。“你看,”他笑着说,“我们已经拥有过很多好日子了,够了。”
放学铃声突然响起,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涌出来,笑着闹着,像群振翅的小鹤。傅阳歆看着他们,突然想起高三毕业那天,艾迟风也是这样笑着跑过来,手里攥着片银杏叶,说“阳歆,我们自由了”。
原来自由的代价,是总有一天要放手。
傅阳歆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却总在念念睡前强撑着讲故事,声音轻得像羽毛。
“从前有两只鹤,”他摸着儿子锁骨下的红痣,指尖冰凉,“一只叫风,一只叫鹤,他们在银杏林里认识,一起飞了好远好远…”
念念的小手攥着他的衣角,眼睛眨眨的:“爸爸,鹤为什么会生病呀?”
傅阳歆的喉结滚了滚,笑着说:“因为鹤想变成银杏叶,落在风的身边,这样就能永远陪着他了。”
艾迟风站在门口,看着傅阳歆把念念哄睡,看着他咳得弯下腰,却还在替孩子掖被角。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发顶,闻到对方身上的消毒水味混着银杏香,突然很想让时间停下来。
“明天带念念去拍全家福吧。”傅阳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穿高中时的校服。”
艾迟风点点头,把脸埋在他发间,眼泪掉在他的肩窝,烫得像火。
拍全家福那天,傅阳歆穿上了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的扣子扣不上了,露出左胸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念念穿着同款小号校服,站在两人中间,小拳头攥着片银杏叶。艾迟风的手始终扶着傅阳歆的腰,怕他站不稳,三人的影子在地上连成个圈,像个没封口的句号。
“笑一个。”摄影师举着相机喊。傅阳歆努力扬起嘴角,却在看见艾迟风眼底的红时,突然笑不出来。
拍照间隙,他靠在艾迟风怀里,看着念念在银杏林里跑。小家伙的笑声像串银铃铛,却驱不散空气里的冷。“把那方老砚台留给念念,”傅阳歆的声音很轻,“告诉他,爸爸们的故事都刻在里面了。”
艾迟风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着,像在哄个易碎的孩子:“别说了,我们回家。”
傅阳歆摇摇头,指着最高的那棵银杏树:“你看,那棵树的枝桠像不像鹤的翅膀?”他顿了顿,声音软得像叹息,“等我走了,就变成那只鹤,在上面看着你们。”
奶奶来的时候,带来了刚蒸好的银杏糕。老人家的手抖得厉害,把糕递过来时,掉了两块在地上,像两朵摔碎的云。
“阳歆啊,”奶奶的声音带着哭腔,摸着他的脸,“奶奶再给你做次银杏糕,你再尝尝…”
傅阳歆咬了一小口,甜香在舌尖散开,却尝不出味道。他看着奶奶的银发,突然想起第一次去老宅,老人家也是这样笑着,说“能让迟风拼着命护着的人,一定是好孩子”。
艾迟风坐在旁边,替他擦嘴角的糕屑,指尖的抖比奶奶还厉害。“奶奶,”傅阳歆突然开口,“您替我好好看着他,别让他总熬夜,别让他…总想着我。”
奶奶的眼泪掉在银杏糕上,砸出小小的坑。“傻孩子,”她哽咽着,“哪有不想的道理啊…”
那天下午,傅阳歆靠在艾迟风怀里,听他读《霜刃》的结局。阳光透过飘窗落在两人身上,像盖了层薄被。读到“最好的爱,是把红痣刻进对方的命里”时,傅阳歆的呼吸突然停了。
艾迟风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左胸的朱砂痣在阳光下泛着最后的光,像颗终于耗尽的星。
傅阳歆走后的第一个秋天,艾迟风带着念念去了北境的银杏林。小家伙穿着傅阳歆的旧校服,锁骨下的红痣亮得像颗小太阳,指着金黄的叶子说“爸爸变成鹤飞走了”。
艾迟风蹲下来,把他搂进怀里,下巴搁在发顶:“对,他变成鹤了,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直陪着我们。”
回家后,他把那方老砚台找了出来。砚池里的鹤形刻痕还在,像只展翅的鹤。他倒了新磨的墨,用傅阳歆留下的钢笔,在宣纸上写下“鹤羽风痕”四个字,笔尖的抖让笔画歪歪扭扭,像傅阳歆化疗时掉光的头发。
念念趴在旁边看,小手指着砚台里的墨:“爸爸的味道。”
艾迟风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他想起傅阳歆说过,墨要磨得够浓,才能写出最动人的故事,原来最动人的故事,都是用眼泪写的。
三年后的银杏节,艾迟风带着念念去了老宅。奶奶在银杏树下摆了张桌子,上面放着三块银杏糕,冒着热气,像在等谁回来。
“太奶奶,爸爸会回来吃糕吗?”念念仰着小脸问,手里攥着片银杏叶,是从北境的林子里捡的。
奶奶摸着他的头,指腹划过他锁骨下的红痣:“会的,他变成风了,藏在银杏香里呢。”
艾迟风站在旁边,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突然觉得傅阳歆就在身边。他低头摸了摸自己锁骨下的红痣,那里的温度比平时高些,像有团小火苗在烧。
风吹过银杏林,叶子沙沙响,像有人在说“我在”。艾迟风突然笑了,眼角的纹路里盛着光,像藏了一整个秋天的暖。
他知道,有些告别不是终点。就像砚台里的墨永远磨不完,就像银杏香永远散不去,就像三颗红痣永远在不同的时空里,跳着同一个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