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却还接了。”
欲言又止,何崇尔说:“我有所听说,这件事很有趣,先是狄伦导演在北城电影学院公开海选电影女主角,没想到又是曾潮导演,大家本期待会不会有黑马杀出,但最后都落入已经出道的有名气的演员囊中,包括你。”
“其中的事情弯弯绕绕,我就不细说了。”程锁锈接过话,“当时我非常想拿下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因为我知道这部电影的票房一定会很高,甚至如同曾导之前的作品,能帮我拿下什么奖项也说不定……”
“实话实说,我当时特别想拿奖。”她捻了捻面颊边一缕头发,“但自从那个人问我:真的喜欢这部作品吗?我就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对它感到排斥,但好像不是出于我个人原因,于是想向您讨教。”
何崇尔抬头看她一眼:“好,我听着,你说就好。”
“虽然我看过很多部电影,知道历来的影片大多如此,但我难受的点在于,既然这是一部要揭露一位女性的苦难的电影,为什么要拍得这么露骨?”
“秦淮被强.暴的那一段,好像不单纯是在展示她的痛苦……我自认为作为演员,愿意在镜头前做出牺牲,但代入角色后,我实在抵触这一片段的表达方式,也就很抵触不久后的拍摄。”
沉默一会儿,何崇尔合上剧本。
“因为这样的镜头更具冲击感和刺激性,能让部分观众感到兴奋,可以提升票房。”他说这话时十分平静,“而各大电影奖项中的评委以男性居多,国外也是如此,于是便默认了这样的现象存在。”
此话一出,程锁锈便觉得自己请对人了。
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和谁讨论自己的这份想法,哪怕是Hugo。
Hugo多半不会深入思考她这些论调,只会考虑如何满足她需求,将重点放在解决问题上:你不太能接受这段戏的拍摄方式,是吗?那现在还来得及,我去和导演组沟通。
然后他飞来江城,老头打架。
而他和曾潮都不是善茬,结果难卜。
“可我觉得现在不是这样,不是所有的观众都愿意接受,也会出现反对的声音。”程锁锈继续说,“比如我——如果我也算是这部电影的第一批观众的话。”
“当然了。”
两人沉默。
何崇尔说:“我曾经演过一部电影,《南京1937》,有场戏是日本兵踹我的胸口,导演想要展示他们踹得有多凶狠,于是一直到我吐血时都是慢镜头。”
“我后来回看时也很不舒服,于是问:这样的镜头表达是为了让观众恨敌人,还是为了让他们觉得刺激?”
听到相似的经历,程锁锈眼里亮了亮:“然后呢?”
“导演的初心一定是前者。”何崇尔摊手,“但在我的建议下,加上了我咬破舌头、将血喷到对方脸上的情节。”
“原来那一段是您加的。”
“是的。”
程锁锈回想起来,在那之后的许多颁奖典礼上,每逢何崇尔凭借《南京1937》获得提名时,都会播放那一段镜头。
因为真的很痛快,很血性,很男人。她心想影帝真不愧为影帝。
何崇尔笑:“这时候是不是很怀念魏导?”
程锁锈跟着笑。
“他的电影都很唯美。”他眼神移到一旁,“其实衡量演员敬业的标准,不一定是在镜头前脱了多少件衣服,你可以试着为角色穿上,像我一样去维护角色的尊严。”
程锁锈定定地看着他。
“既然你找我来诉说你的想法,就说明你不想做镜头下的祭品,我觉得这样很好,那你可以尝试做镜头后的持刀人。”
程锁锈思索片刻:“但我和您的情况不太一样,我刚入圈不久,面对曾导还是有压力。”
何崇尔想了想:“他是个老顽固,但对待作品就像一位严父对待孩子,一切还是为了孩子好,所以我想只要你说得有道理,他会听进去的,看你的造化了。”
“好,谢谢何老师指点。”
程锁锈送何崇尔离开,手握门把手,刚要替他开会议室的门,他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她便中止了动作:“你今天邀请我来,和我说这些话,我很开心,证明我在这圈内的二十年不算白混,至少在你心里是个富有见解、值得信赖的前辈,但是……”
他一顿,程锁锈回头看他。
“以后这样的想法还是不要随便透露给别人,会授人以柄。”
“在这个圈里,有时你连什么都不做也是错,还是喜怒不形于色为好,以后凡事多和自己的团队商量。”
三秒的安静。
“好,谢谢何老师指点,我会记住的。”
程锁锈目送何崇尔上车,联想到和自己同辈的安思畅、陈叶犹,一个嚣张跋扈,一个神经大条,和他这样的前辈真不是一个深度和量级的。
她自己也不是。
她做不到这么心如止水。
*
送别何崇尔,程锁锈和Hugo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
Hugo思索良久,最终同意过来给她兜底,允许她先去单独见曾潮。
接连几天,江城暴雨如注,且都是突如其来、一阵一阵的,将拍摄计划给打得散碎。大家大多时间在酒店里休息,部分人迷上打牌,到处串房,走廊上多了些欢声笑语。
程锁锈进曾潮的房间,和这位固执的老人面对面。
虽然平常没少在片场见识他的严厉,但她知道,如果不争取这一次,她会后悔。
“曾导,我想和您谈谈我对接下来几段戏的看法——”她说,“我想了很久,虽然之前在选拔女主角时您就说过,有需要全.裸拍摄的镜头,可我想,既然要表达女主角受难,有必要拍得这么香艳吗?”
“还是说,您认为您这部作品就是要靠这一段来叫卖?您真的想打造一部揭露女性苦难的电影吗?”
……
“抱歉,可能我话说得有些过,但我想开门见山。”
窗外一道滚雷,灰白的窗纱被映亮一秒。
看着一言未发、一座石像般的曾潮,那张脸如同被蒙上层室外的阴翳,程锁锈也冷静了些,语速放缓:“之前可能从未有人站在女性的角度向您提这样的意见,但我想,如果我从中体会到不适,之后电影上映了可能会被抨击得更惨……现在互联网发达,任何人都敢于自由自在地发表观点,不迷信于权威,还是和以往有所不同的。”
“还有结尾部分。”
“我认为秦淮站在火里应该是坚毅的,不悔的,无惧无畏的。”
“而不是衣衫破碎的,让人心疼的,仿佛觉得自己染上脏污而获得了救赎的。”
“您觉得呢?”
*
曾潮显然无法接受程锁锈这样大义凛然的建议方式,当场送了她三个字:“你出去。”
可这些话程锁锈不吐不快。
之后Hugo给她善后,带Bob来组里,重新和曾潮商议此事。
曾潮干脆宣布停工几天,他的房间一时各种人员进进出出,好不繁忙。
程锁锈只能静候结果。
雨天没法骑车,剧本一时也不必看了,不知道后面那些露骨戏份曾潮会怎样改,又能改到何种程度。
她去酒店的健身房消磨时间,但去了一次便不想再去,因为人太多,大家被这雨困得没什么事干,室内吵吵闹闹,汗味挺大。回房间的路上,她刷手机,在微博热搜榜上久违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何崇尔探班程锁锈#。
只有一张模糊的图片,是何崇尔在雨幕中撑伞抵达《哑火》拍摄地的场景。
网上互动也挺有爱。
何崇尔粉丝说:【何老师也太照顾后辈了!怀念我们的《破剑华》,期待何老师的新作!】
【期待和锈锈的下次合作哦!祝曾潮老师和锈锈的《哑火》票房长虹。】
……
她的粉丝说:【谢谢何老师的关怀与照顾!期待下次合作!】
【期待《哑火》,也期待何老师的新作!】
……
挺无聊的一个热搜。
但晚上刘榴跑进她房间,给她看自己手机。
OK,这下不无聊了。
新的热搜标题为:#何崇尔程锁锈深夜长谈#。
程锁锈一下就嗅出其中的隐含气息,拿起自己手机来看。
这回曝光的是一条视频,虽然模糊、覆满水印,但比起之前那张何崇尔雨夜抵达的照片,信息量可大太多。
她和何崇尔谈话的那间小会议室在酒店高层,走廊上封闭无窗,她自认为万无一失。
何崇尔在酒店外被记者拍到无可厚非,可这酒店已经被《哑火》包下,闲杂人等是无法进入的。
根据视频来看,偷拍者却就在那条走廊尽头的拐角处,距离很远,画面被放大了很多倍,所以不清晰。
程锁锈回想,当时那条走廊一侧通往电梯,一侧延伸入黑暗,但那片黑暗里怎么会有个人呢?
还如此有预谋地从头蹲到尾,拍到她和何崇尔一同进入那间会议室,再一同走出的过程,剪辑在一起,且全程没有第三人跟随,足够让人想入非非。
相比网上的讨论,程锁锈更想弄清这让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我觉得一切像策划好的。”她讷讷地说。
“你的意思是……”
刘榴也放下手机,皱眉看她。
小心翼翼问:“你是在怀疑,何老师?”
程锁锈别开目光,蹙眉思考,不置可否。
可不应该。
何崇尔在这圈内快二十年,之所以成为影帝、备受敬重,都是因为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所积攒出来的口碑,他从不用这种手段炒作,至今可以说是零绯闻。
这热搜对他来说更像是一场灾难。
刘榴也不愿相信:“不是外人,也不一定是内部的人,你想,这酒店里各种各样的服务人员挺多,那一层的小会议室几乎没人用,说不定在那层住有酒店的工作人员?或者恰好有人经过?”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编不下去。
太巧合太牵强了,很难让人相信。
却又无从寻找真相。
程锁锈翻了翻热搜中的讨论,却也正是因为何崇尔这些年树立的形象,让大家根本没往媒体引导的方向去想,99%的人都很相信何崇尔为人,便也连带着相信她程锁锈——
【讨论剧本而已,散了吧!】
【笑死,都什么年头了,何崇尔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清楚么?】
【千年寡王,都奔四了,我们巴不得他赶紧给我们找嫂子。】
【是啊,但凡关注过《破剑华》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纯同事,只是关系好。】
【看不到程锁锈手里拿的东西吗?不就是剧本吗?】
……
她问刘榴:“Hugo还在开会?”
刘榴点头:“嗯。”
曾潮的剧本商讨会议还在继续,且愈演愈烈,已经转移到酒店的大会议室。
Hugo快住到里面去。
程锁锈无奈,也不能坐以待毙,无所表示。
如果何崇尔是无辜的,这反而是她害了他,可万一他不无辜呢?
她将热搜界面截图,发给何崇尔,试探:【何老师,您看?】
没一会儿,何崇尔回复:【这事我也关注到了,已经和我的经纪人商量过,认为清者自清,不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你认为呢?】
回应反而显得小题大做。
【不如我们双方的经纪人一起商量一下?】
这样的态度没有给程锁锈的判断提供任何帮助。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真正做到了“不形于色”。
她于是回复:【好的,但我的经纪人现在有事在处理,可能要晚些了。】
之后她问Hugo,这事最有可能是谁做的?
无外乎三种可能:一、何崇尔布局;二、曾潮指使,为了给电影增加热度;三、纯巧合,如刘榴所说,就是被什么人给撞见了。
Hugo说,既然没有证据,妄加罪名对谁都不好。
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就先放平心态,把精力集中到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上。
*
次日傍晚,程锁锈又在房间里看手机。
一天下来,已经快把陆巡的ins大号给刷烂,也不见有照片更新。后来看微博,又收获一“惊喜”。
——#安思畅与神秘男子旅居德国#。
神秘男子?
还能是谁,陆巡呗。
她大体看了看,笑了。
这时间不早不晚,正好在她和何崇尔热搜的第二天。况且若不是陆巡有意,谁能曝出关于他的事情?
程锁锈打开微信,看着那一直没有动静的置顶聊天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上上个月,她说:【我没做错任何事,我问心无愧,我也不想对你这突然的决定做什么反馈。】
一开始突然不互发消息,很难习惯,心里煎熬,也很痒。
可时间久了,她一次一次地盯着那消息框,好像又习惯了,仿佛它就该定格在那一条消息似的,再要打破这局面又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而她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在输入框里打字:【你报复我?】
已经做好准备给陆巡讲述她和何崇尔面谈的前因后果。
虽然知道陆巡肯定不怀疑什么,但需要她一个态度。
点下【发送】键后,绿色的消息框弹出,但左侧一个圆圆的红色感叹号,下方一排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下章就见面。
宝宝们这篇文要从第16章开始入v了,周一会上一个比较重要的榜单,所以周二之前不更新了,更新会影响榜单的排名,周二零点会将存稿一并奉上。[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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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持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