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躺多久，梅拥雪就一骨碌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行，还不到躺的时候。
她可没忘，自己还揣着御尸宗的旌旗令。
如果不能把这东西的麻烦解决，那她很快就能头脑空空地永远躺平了。
梅拥雪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的令旗，旗帜摊平约有成年男子双掌大小。纯黑色的旗帜如同玄铁，又以鎏金的落日纹锁边，在黯淡的月色下依旧流溢着非比寻常的光彩。
旗帜材质如玉如钢，入手是冰冷的一卷。可梅拥雪拿着它，却像是捧着一个烫手山芋般皱起了脸。
天下九州，中州庄严堂皇、蓬莱独踞一方、云州物产丰饶、浮落州仙踪渺缈……总而言之，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各州都有各州的特色物产。
琼州的特产是不要脸。
是的，几乎所有琼州出身的修士，通常赌咒像放屁、发誓如喝水；卧底是基本功夫，毁约乃雕虫小技。往好了说是能屈能伸，直白点批评，那就是不知廉耻。
天下修士如过江之鲫，为何只有琼州人文如此特殊？
梅拥雪觉得，都是因为旌旗令。
旌旗令这东西，既是一件修炼的法宝，也是所有琼州修士约定俗成的一种制度。
据说全琼州上下，共有旌旗令九百八十一面。
不管你有何等修为、在外有何等身世，必须握有一面旌旗令在手，才有资格在琼州开宗立派。
按理来说，要有什么东西能被复刻出将近一千件，就算所用的原材料再珍贵，地位也不会特别重要。
但旌旗令偏偏打破了这个惯例。
就梅拥雪的个人感觉而言，似乎所有琼州修士都默认，旌旗令比宗门本身更重要。
这个观点，在旌旗令的继承方式上更是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东西是跟上一任宗主的神魂性命绑定的，继承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杀了宗主。
比如御尸宗的旌旗令，原本是跟上任宗主性命绑定。直到冥漆骨亲手杀了上任宗主，旌旗令的所有权自动移交到冥漆骨身上，而冥漆骨也通过这种方式，合法地继承了御尸宗的宗主之位。
是的，没错。
在琼州，什么嫡长制、禅让制、议会制……全都是不存在的。
只有玄武门继承法，才是大众普遍认可的继任方式。
所以在冥漆骨死于梅拥雪之手后，她就成了这面旌旗令的主人。
梅拥雪可以选择回到御尸宗，重新插下旌旗令，宣布自己是御尸宗新一任宗主。也可以自择一个风水宝地，落下旌旗令，在此成立一个新的宗门。
“倘若有人不愿意呢？”
曾经，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梅拥雪忍不住发问：“如果有人不想当这个宗主掌门人的话，就没有什么手段，能把旌旗令安全地移交给别人吗？”
那一年，冥漆骨还没成为御尸宗宗主，梅拥雪也就没当上宗门内的二号人物。那时的她还处于实习试用期，浑身上下的每个零件，都随时有被冥漆骨拿去当材料摘走的危险。
当时，冥漆骨正撩着袍子，坐在一张马扎上，用金线一圈一圈地缠住四号活尸喷血的颈动脉，试图在报废之前再抢修一波。
听见这个问题，冥漆骨夹起眼皮，毫无感情地瞟了梅拥雪一眼。
“有啊。”
梅拥雪听了，伸长耳朵。
“——直接撞死在对方剑尖上就行。很简单吧？”
梅拥雪张了张嘴，很想说点儿什么，又顾虑到冥漆骨是自己上司。
“不是，老板，这安全吗？”
冥漆骨毫无波澜：“对方安全了，旌旗令也安全了。这还不够？至于拿着旌旗令那人……”
手上金线一勒，冥漆骨勾起嘴角，双眼闪烁两簇野心的火焰，即使在暗室里也勃勃发亮。
“生不九鼎食，死则九鼎烹。连为之一死的胆量也没有……呵，这样的废物，只管认命苟居人下便是。即使被他偶然拿到旌旗令，也不过白白送命罢了。”
时隔多年，梅拥雪仍能清晰地忆起冥漆骨当时的语气和表情。
她当时心中一动，一句顺水推舟的“那么明公想拿本门的旌旗令吗？”，让她向冥漆骨心腹的位置更进一步，开启了之后的升职之旅。
而那句来自于冥漆骨的FLAG，终于多年后以回旋镖的形式，同时扎在了梅拥雪的膝盖和冥漆骨的坟头上。
有旌旗令在手，梅拥雪想不当宗主，隐姓埋名地逃跑都不行。
她很清楚，旌旗令一旦易主，一个月内又没有落地开宗，其余九百八十面旌旗令就会同时显示出摸鱼的旌旗令主的身份、修为、所在地点。作用基本相当于一个随时更新GPS定位的通缉系统。
梅拥雪也不能随便挑个深山老林，建立完宗门就跑。
因为旌旗令跟掌门人的神魂绑定，一旦掌门人离开旌旗令太远，旌旗令就会自动抽取掌门人经脉中的灵气，用于维持它的日常养护。
以梅拥雪的修为，灵气自己用尚还不够，再多喂一面旗子，那还了得？
“所以说，当年发明旌旗令的人，为什么非得把它跟掌门人身份绑定呢？”
感受着手心里玄黑令旗沉甸甸的重量，梅拥雪恨恨地磨了磨牙，对月长啸。
“长老不行吗？客卿不行吗？退一万步讲，修仙界就不能引入一下法人制度吗？！”
看看琼州的风气，都被旌旗令这套规则给搅乱成什么样了。暗杀掌门人活动频繁的跟他大爷新店开业一样，五代十国都比这更文明！
这还不如搞点资本主义呢！
夜幕之上，冷月如钩，群星静静地映照着旷野。
梅拥雪叹了口气，重新将旌旗令收回怀里，拿出紧贴着胸口的第二件法宝。
那是一面仅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女子妆镜，镜背后铭刻着青铜的龟纹，纹饰黯淡模糊，毫不起眼。
这本是梅拥雪穿越时，就揣在原主怀中的东西。因为外表太过陈旧，自身又没有灵气波动，搜身时才逃过一劫。
一开始，梅拥雪虽然留下了它，也只是把它当做对原主的几年。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才发现了这面镜子的用法。
这面青铜龟纹镜，可以自动回答问题。
不管梅拥雪对它问出什么问题，镜子都会以“是”、“否”、“不确定”三个答案作答。问题越复杂、难度越高，镜子回答问题的待机时间也就越长。
有一次，梅拥雪心血来潮，向镜子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一个交错级数满足项趋于零且单调递减，那么在其收敛域内级数收敛吗？”
“……”
那一次，镜子足足沉寂了半年时间，才回答了一个“是”。
也不知道它究竟经历了什么，才给出这个最终的答案。
这期间，镜子一直处于卡机状态。
不论梅拥雪道歉也好，换问题也罢，始终都没反应，而且背后的龟纹颜色也比平时更加黯淡，差点让梅拥雪以为自己把镜子的CPU给烧坏了。
有了这一遭后，梅拥雪再用起这面青铜镜时，就比从前小心得多了。
一来二去，问问题的次数多了，梅拥雪也琢磨出一些使用心得。
比如关系到她自己的事、时间限定在近期以内、涉及的事件需要的修为不要太高，镜子回答起来就比较容易。
反之，梅拥雪就要等很长时间。
梅拥雪曾经问它，自己能杀了冥漆骨吗？
镜子大概冷却了三个月，才回答了一个“是”字。
这个字给梅拥雪注入了无穷无尽的信心，最后的结局果然令人称心如意。
当然，更多时候，梅拥雪用它来拼凑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自从穿越以来，梅拥雪就知道，自己原身的资质很差。
天才的经脉宽度如涛涛大河，梅拥雪的经脉细弱似尿频尿不尽；旁人的经脉顺畅灵气涌流如无人之境，梅拥雪的经脉淤堵好似植物人脑血栓；旁人的经脉笔直，根根分明汇通丹田，梅拥雪的经脉像是毛躁开叉的烂帚把，十分灵气入体，运到丹田的只剩一分。
她尝试过各种修炼法门，对自己几斤几两再清楚不过。
论剑修功夫，被梅拥雪御使的长剑，总是跟她拧着劲儿来。通常她第一招直取自己脚背，第二招，灵剑就已经在烂泥里打水漂。
梅拥雪：“……”
没关系，用不了剑，用其他的东西也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把黑铁大锯当做武器。
这把锯子，已经是梅拥雪能所有能找到的法器里，御使起来最顺手、最接近剑的东西。
论炼器功夫，梅拥雪曾点起一炉凡火，打算炼个修真界最常见的静心符。
最后符是炼出来了，谁戴上谁闹心不说，就连炉子都被梅拥雪炼制得当场解体。
梅拥雪：“……”
梅拥雪盯着裂成两半的炉子看了半晌，实在很不信邪。
为了验证是否是自己的问题，她先去厨房做了一锅面条，又用同样的材料，只是中间催动了几步炼器手法，煮了第二锅面条。
好消息是，在这个挂面、线面、龙须面占据主要菜单的时代，梅拥雪无师自通地发明了如何将裤带面炼制成意大利通心粉。
坏消息是，锅把丢了。
别问梅拥雪锅把去哪儿了，她怎么知道！那东西甚至不是断裂掉落，而是直接奇异地凭空消失了！
因为这个，那锅通心粉梅拥雪一口都没敢吃，全都孝敬给冥漆骨和他的活尸当了夜宵。
论占卜功夫，最开始，梅拥雪曾像每一个初学者一样，起卦占卜明日的天气和心情。
在经历了一些波折以后，她最终解读出的答案是，自己明天不会有任何心情。
因为明天的天气是流星雨——将有一颗体积堪比木星的天外陨石从天而降，一波带走本世界所有生灵。
梅拥雪：“……”
那之后的事没什么好说，第二天是个长空万里的大晴天，第三天也是。
直到现在，也并没有发生什么毁灭星球的流星雨。
梅拥雪至今想起此事，心情都非常复杂。
至于医修功夫，她把已经死透的尸傀又治死一次，震惊全宗上下、幻修功夫没能迷惑旁人，倒先让自己把红绿色看反，以为冥漆骨居然戴了顶绿帽子出门、尸骨修功夫想要替隔壁宗门失去小狗的狗主人模拟一场小狗告别，结果却让犬傀一口咬住了前主屁./股的种种事迹，更不必说了。
总之，这些年来，梅拥雪一直在对镜子陆续问些“我的修炼资质能够改变吗？”、“世上有什么道法是我适合练的吗？”、“适合我练的功法在琼州吗？”“我不适合以前的道法，会适合其他功法吗？”等种种问题。
靠着这些问题搭建起的蓝图，梅拥雪寻踪索骥，终于在前不久寻到了一部极其冷僻的功法。
大约因为资质太差的缘故，梅拥雪对修炼的每一份感受，都比普通修士更加细腻。正如同高个子的人很轻易就能看得更远，但只有贴地矮的蛄蛹者，才更能留意到草丛里的虫群生命。
梅拥雪发现，对于不同流派的道法来说，资质好坏的标准，也不一样。
譬如剑修修炼，最注重的是灵气输出的功率，所以任督二脉越宽广，就越容易修炼剑道。
医修则更看重对灵气的控制，所以任督二脉不宜过宽过顺。天才医修的手部经脉，数量也往往比常人更加丰富。
同理也包括卜修、幻修、器修……不同道法对于资质的标准，很多时候往往是相冲的。
那么，世上会不会有一门功法，偏就要求修炼者经脉滞涩比通畅更好、经脉狭细比经脉宽敞更好、资质“拙劣”比“天赋异禀”更好、吸收灵气慢反倒比吸收灵气快更好？
青铜镜说，是。
是的，世上有这样一门功法。
而梅拥雪寻到了它。
这部功法失传已久，起码琼州以内没有任何同道中人，自然就没人能指点梅拥雪的修行。
它的作用，是能让梅拥雪炼出如臂指使的身外化身，也就是能开小号马甲。
而化身的经脉资质，则全凭梅拥雪自己拟定。等于说她虽然御剑无能、炼器不成、医术稀烂，但只要梅拥雪自己愿意，完全能让马甲成为这些领域的天才。
只是，这门功法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缺点，让梅拥雪有些犹豫。
所以一个月之前，梅拥雪又问了青铜镜一次：“以我的经脉资质，我是天下间最适合修炼这门功法的人吗？”
就在刚才，青铜镜在她怀里微微地发起了热。
梅拥雪拿出镜子，只见一枚指甲大小的小字，铁钩银划，正缓缓地从镜心之中浮现出来。
青铜镜的回答为——是。
天下之间，不会再有人，比梅拥雪更适合修炼这门功法。
哪怕经脉荏弱、杂质淤生、横乱分叉，她也不是什么资质下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补尸材料。
对于这门功法而言，梅拥雪乃是它等待许久的、天资惊艳到空前绝后的传火人。
目光凝固在这个答案上，梅拥雪整个人仿佛一尊霜雪塑成的雕像。她乌黑的眼睫一动不动，素白的脸颊微微侧着，一时之间，竟仿佛有些痴了。
过了仿佛一场新生那么长的时间，梅拥雪仰头，痛快地发出了一声大笑。
“哈！”
这样的破烂资质，让她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七年，竟也有扬眉吐气，非她不可的一天！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岂不知天予不受，反受其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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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你是马甲天才【已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