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冯误听闻要入宫时,她怔在门前,心间一片茫然。
那日原是爹官复原职的头一日,他许久未着官衣,显得生疏又拘谨。一家人起了个大早,却也不晓得能替他做些什么。说来,自她记事以来,父亲便是落罪之身,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他穿这般好衣裳。中年男子坐在灯下,一寸寸理着那件簇新的官袍,袍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对镜折腾了好一阵,耳后那撮白发在烛光里颤着。太阳尚未升起,可她似乎已然看见那一束新阳落在了他的眉上。
那……应当是很温暖的吧。
父亲向来木讷敦厚,算不上机敏,而母亲泼辣率直,活络非常,两人性情那叫一个天差地别。有好几次外头有人惹事,母亲袖子一挽,腿一跨,就要冲出去骂人。她是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骨子里有股站出来一争高下的倔劲。每逢她气势冲天地要夺门而出,父亲总会先她一步立在门口,直愣愣地杵在那里,跟堵墙似的。见她来了,手忙脚乱地去拉她袖角,一边忙着哄,一边夺过她手里的家伙事儿,什么竹杖、簸箕、甚至是锅铲,一股脑地全部夺下,看上去既笨拙,又认真。
照理说,父亲那张嘴定是说不过母亲的,但意外地,每次都能哄住。
母亲骂骂咧咧地屋里走,她总是有说不尽的新词儿。她骂来骂去,骂的都是那些说风凉话的街坊邻里,从不埋怨父亲缘何打了败仗。她也不是不骂父亲——她骂他脾气好,骂他无论她怎么数落他了,他都不见恼意。父亲则只会笑,顺道把屋里屋外该干的事一件件做得妥妥帖帖。水烧好了、柴劈顺了、地扫净了,这家里的日子也就稳稳地过下去了。
可便是这样一个多话的母亲,今早却是异常的安静。
冯误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听见了他们昨夜的争吵。
夜里她辗转难眠,那消息来得太急太猛,她连呼吸都乱了,不知当如何去迎接下一轮日光。蒙冤一事,父亲不曾同她提过半字,她也习惯了这身份。这些年风雨压来,她从未怕过,早已准备好带着罪臣之女的影子过完此生。可忽然有人告诉她,前路并非如此,那束被阴霾掩去的天光竟意想不到地重新亮起,她被那亮意刺得一阵恍惚。
而当未来不再由阴影勾勒,她反倒是手足无措。
她……可以像梁都其他女孩一样,骄傲地活着吗?
这落差感让她睡不着。
她起身去厨房想煮碗安神汤,却发现父母屋里的烛火还亮着。
她听到父亲说要和离。
那一瞬,她整个人像被水浇了个透。她从没想过,会从父亲口中听到这种话。
她怔在那里,只觉心口一空。难道男人都一个样?一旦踏回青云路,便要舍弃发妻?
母亲确实不年轻了,性子也不柔顺,可这些年她所见所闻的每一句吵闹、每一次抱怨、每一顿粗茶淡饭里互相让步的温情……全都是假的?而父亲这些年来的好颜色,只是权宜之计?当家里需要一个女人操持家计,他靠着她,一日觉得自己能走得更高了,能得到更好的了,就要弃掉这个陪他吃尽苦楚、与他共走泥泞的女人?
不,不该是这样。
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
他们之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她自小就被人指指点点,被唤作“罪人之女”,她并不知这“罪人”二字,既是指父亲,也是指母亲。
母亲袁缘,原是五公主的贴身侍女。
五公主叛逃之时,与袁缘失散。待到大军搜查叛党找到袁缘时,她已是冯季的妻子。
冯季是由张子娥一路提拔上来的,而张子娥辞官一事,又与五公主微妙地划清了界限。冯季既为张系一脉,又未有参与五公主谋划,故而算不得“五公主一党”。袁缘自嫁入冯家之后,名分已转为冯府妇人,不复隶属公主旧府。且她主动供出五公主谋逆原委,并附以数桩证据与口供。袁缘最终未被追究,一则因她本不在案中主脉之内,二则她所述恰合时局所需。此案顺势落锤。
袁缘可以称得上是五公主最为亲好之人。此事一出,人人皆道女人之间的情谊不过如此,哪来什么生死之交?但凡牵扯到性命,什么都做得出来,怎及男子那般“肝胆相照”?古有介子推割股啖君,田横客以死殉主,刘关张死生相托,而今袁缘主败即改换门庭,时穷便割席倒戈,好一个世情凉薄。
只有袁缘知道,是公主亲口托付:必要时候,务必要指认她。
只有活着,才能重逢。
只有活着,才能战斗。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们两个女人太过渺小,在那样的风浪里,连沉下去的声响都微不足道,还没有资格用一条命去换取天下清明。
能换来的,不过是身坐高位之人喜闻乐见的“以死明志”,落得一纸瞧着壮烈、实则轻飘的笑话。待人走茶凉,他们想如何添油加醋,指白说黑,死人无可辩驳。
她们要在泥潭里彼此撕咬,你流干的血,长在我新生的肉,我们狼狈着,破碎着,一步一跄地一起走向下一个明日。她们不比男人更下作,也不比男人更高尚,可到了男人那里,同样的撕咬却能换上一身体面说辞——是拿得起放得下,是审时度势,是魄力,是手腕,是“舍小以全大”,是“弃暗而投明”。
而到了女人身上,就是背叛,就是薄情,就是“天性如此”。
她们要活,活很久,活到最后的最后,亲手掀了这歪理邪说。
袁缘是在逃难时被冯季救下的。她明白,若不是冯季,单是供认画押,那些人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他们并不是真夫妻,冯季为了演出和她相爱的戏码,亦未纳妾。他不会做官,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早年在张子娥麾下还能凭一身本领在战场上混得过去,可一调入梁都,不啻于狼入虎口。张子娥离开梁廷多年,可军中风向并未随之转折。多数老将与兵士至今心怀旧恩,期待哪天张子娥还会回来。
这是一众觊觎权力之人,不想看到的。
寒城之败,几乎注定。
它是许多双看不见的手共同推出来的烈风,是无数企盼政局重新洗牌的人点燃的大火。它被多少人盼着的?又是由多少人推波助澜、挑动军心、断粮毁信,与递刀添火?
已数不胜数。
她不怪他。
冯季仅仅是一个被卷入利欲漩涡的小卒,一根自高树上掉落来的孤枝,只得在朝局翻覆中苦苦求生。别说他不会做官了,哪怕他天资再高,手段再强,在这样一个势单力薄、上下皆忌的局势里,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怪的人是张子娥。
若她不走,公主不会在梁都如此孤立,看似有兵、实而无兵,那区区数年的积累,在千百年以来父死子继的王朝里,还不是一个虚空的漂亮壳子。张子娥说什么都不当在那个节骨眼甩甩袖子走人,即使是为了她那只可爱的小龙。
袁缘是个认人、不认理的性子。
公主只要与张子娥扯上点关系,便没几件顺心事。当年公主去找襄王要张子娥,那个臭不要脸的居然张口就要三千石,好几年整个公主府都勒着裤腰带过活。她一向不待见她,不管她长得有多像那回事,不管她会不会打胜仗,不管公主府是不是在她在的那几年里节节高升,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偏偏又是这个女人,让她的丈夫背着十余年的骂名,让她的女儿从小抬不起头。
她懂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梁国好,是为了更大的筹谋。
她懂。
她比谁都懂。
可那又如何?
她就是打心底里,讨厌张子娥。
她亏欠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苏青舟,和冯季。
偏偏这两个人,都心甘情愿地被她亏欠。
他们惯着她,她可不要,她要回到她的公主身边,像十多年前那样,日日不给她好脸色看。
那时,她还年轻。
那时,她还爱穿鲜亮的绿衣裳。
她常常想着过去,想着回去,想着那段明亮的日子;可当冯季真正说出“和离”二字时,她却像被抽了魂,愣了好久,好久。
想归想,说归说,做归做。在袁缘心里,这是三码事。
那一刻,话还没挤出来,她的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这个平日里只要一开口就能噼里啪啦骂一条街的女人,像被一口闷气堵住了嗓子眼。冯季见状,笨手笨脚地递了手帕,抓了抓后脑勺笑道:“瞧把你高兴的……不骂我两句,我都不自在了。”
“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她边哭边骂,一手把他往外推,推到屋外索性把门一甩。
这个刚刚重回仕途、本该无限风光的男人,稀里糊涂地搭着稻草在柴房里睡了一整夜。
清晨灯笼未熄时,冯误见母亲眼眶微肿,后背一阵发寒。母亲沉默,父亲也沉默,连梢上白霜都是沉的。父亲临走前,挠着脑袋,像个做错事了不知该说什么的孩子,愣愣丢下一句:“那我先走了。”
父亲走后,冯误伸手扯住母亲衣袖,向她坦白。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天然地站在母亲这边,为她打抱不平,为她愤怒,为她委屈。
而母亲只是握住她的手,缓缓道:“很多事,你以后就明白了。”
冯误不知道,他们最初不是真夫妻……
如今,也不是。
哇啦,好吃袁缘和抱琴这款心口不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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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