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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

天色微明,梁都仍在沉睡。

城中未有鸡鸣,唯宫门之外,朝臣自四方而来,衣冠整肃,佩玉相击,踏碎了一地薄霜。

朝日之始,一如往常。谁都未曾料到,今晨的路,竟是送往烈焰深处。

一阵异响自宫阙深处传来——木梁断裂之声遥远而沉闷,有如巨兽低吟。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天边一线红光,初如指缝大小,转瞬之间便推作潮涌,直冲天穹。殿门上鎏金的神兽被焰光映得通亮,双目炯炯,似遭梦魇惊醒,怔怔地张望着突如其来的劫火。

这火势太猛,绝非烛火之失,更像是有人趁着夜色早早布下引线,只待天明,让人们都见证这一幕。

朝臣们在玉阶上驻足,火光打在他们的朝冠与襟前,飞禽走兽在焰影中浮动,朱线与金丝被照得灼亮刺眼。

他们并未失序,而是遥望那冲天大火,神色愈发凝重。

“张相可在宫中?”

“在。”

“梁王与王后呢?”

“未见。”

他们在原地等待,因为火,没有烧到自己身上。

忽有衣袂声破风而来,殿门的影在晨光中一晃。张子娥疾步而出,眸中点着焰色清亮。

“火势可控,天将落雨,先入殿内吧。”

她仿佛携风而来,发梢被天光染成了金色,自她一现身,所有目光都不自觉地随她而动。许多初入官场的官员不曾见过这样的张相。她久病多年,以药香为伴,说话素来轻声慢语。莫说是后辈,纵是前辈,与之交谈时亦不敢大声呼吸,生怕吐息声盖过了她说的哪一字。可眼前这人,神采奕奕,眉锋如刃,立在火色与烟雾之间,一举一动凛冽而有威势,与她对视时,叫人不觉感到心上漏了一拍。当年归朝后直冲太尉府夺取兵符,在早朝上痛骂各部不作为的张相,便是这般吧。

未及多想,须臾间骤雨倾盆而下,激出阵阵白烟。烈焰在雨瀑中被逼退,烟势与焦气混作一团,引人发呛。

一个时辰后,大火终歇。

火灭之后,梁王终于现身。

他脸色惨白,神情木然,头发是半湿的,衣裳是新换的。行至一半,他猛地一顿足,一滴水珠自发梢滑落,坠在他指间,冰凉刺骨。

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次。每一日清晨,皆由此起步,循着相同的石阶与门阙,踏入金殿之中。他麻木地一步步走上去,坐在那高处的王座上,俯视百官,听他们三呼,看他们拜伏。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登殿的每一步都刻入了筋骨,不由心,不由意,仅由习惯所驱。

他从未想过,他是不是可以不走完这一段路。

那滴水珠的陡然坠下,如一记叩问,点醒了他。

他颤颤地松开周武的手,转过身去,背向众人。

“我……不想上朝。”

他声音低哑,在空旷的大殿内层层回荡,撞击着每一根梁木。

众臣屏息,无人敢应。

他从来就不想上朝。

他没想过要这王位,是他母亲为他求来的。他亦不认配得上这高位,在上面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当初会选他继承大统,理由再明白不过——他生母出身寒微,既无外戚可倚,又不涉党争,而且……她是五公主苏青舟的养母。若他即位,苏青舟便不会为难他。于是,他成了最安稳、最无害的人选。

在未被命运捉弄之前,他是梁宫里最快乐的孩子。他可以在槐树下追着雀鸟满园奔跑,也可以在练武场边看着武士比试刀剑整整一下午。只要他想,他能一连几日不见父王,无人来束他手脚,他便这般随心所愿地,过着心口明亮的日子。

他原本以为那样的时光会永远延续下去——直到他被推上那个位置,一切都变了。

他们要他出面,去围剿他“谋反”的姐姐。

那一刻他才惊觉,这所谓至高无上的王权,看似能呼风唤雨,实则万事身不由己。

他从小仰望她。听母亲说,正因是五姐姐母亲的牺牲,他才能好好活着,所以……要把五姐姐当成亲姐姐对待。

他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自然是这么做了。她也值得被仰望。

因为,他的五姐姐与其他人不一样。

她从不参与姐妹间的絮语,不羡慕珠钗,不关心嫁衣。她看上去孤零零的,心底却从不荒芜。

他记得她的每一桩婚事。

同她第一个定亲的人,叫郭麟羽,算来应该是郭挽月的小叔。那少年眉目如春,笑声爽朗,眼底常带几分欢喜,母亲说那是为她精挑细选的良配,他也以为合适。他还记得他翻墙入宫,只为见她一面;记得他追在姐姐身后,絮絮叨叨地同她讲在他们都没见面的那几日里梁都发生了哪些新鲜事。他也凑着,听了好些,什么悦宾楼的包子,寒山乐坊的绝世琴师,卖花的老奶奶,都是从他口里听来的。他一面仰着头看那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回廊,树影婆娑,日光温软,一年四季都有着春天才有的颜色。那时他只觉人生应当便是如此:有笑声,有和风,有人可温柔相待。

郭家虽不如开国时鼎盛,可也算得上是人丁兴旺。只是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光彩。他初见郭向阳时,便察觉到这孩子尤是像他,那么的明朗、纯粹,连灰尘见了她都会绕道走。有一瞬他好似又看见了郭麟羽站在春日檐下,回头笑着唤他“小阿顺”。

无奈命运偏爱夺去最亮的光。

郭家哥哥和郭向阳一样,都早早地陨落了。

那一向不喜兵戈、见血便避的少年,不知为何去了战场。再回时,已是断腿之人。他无法接受那样的自己,终是在一个深夜,解了腰间佩刀。

那一年,宫里的花开得极盛,姐姐的院里也堆满了落花。而后姐姐又有了很多良配,但都出于各种原因不了了之。她或许从一开始,便无心于此,只是郭麟羽的出现,短暂地给她带来了一束光。

她与父王走得越来越近。

她开始入朝参议,整顿梁都,修暖民居,亲访寒门,赈济灾黎。

她在宫外开公主府,引荐国策门来的张子娥,又同父王打赌,说要拿下平原城。

她越走越高,他们也越走越远。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成了威胁太子之位的人选。

他看得出她与其他姐姐不一样,可他万万料不到,她会这么不一样。她学会了骑马,亲自披甲,与张子娥同去战场;她在朝堂上直言不讳,与群臣争锋;她甚至……还扳倒了太子。

她唯一没有战胜的,是成见。

他明明哪里都比不过她,他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站在了他这边。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得到了她那么努力都不曾争来的王位。

一切,都太荒唐了。

她拼了命地证明自己,却被说成僭越;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活着,就成了被选中的人。

他身穿王服的头一日,心感恍惚:这便是姐姐梦寐以求之物吗?她好像一直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坚定地。而那种坚定,他从未有过。他见过她在雨中练习骑马,也见过她夜里披衣读策,她眸中似有火焰,又似有不灭的星。她在那条认定之路上,一步步向前,没有犹疑,没有退缩,哪怕早知前方尽是荆棘。他总觉得,她天生就知道要去哪里。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他不曾知晓她也经历过年少时的迷惘,也曾在走投无路时恸哭,但她都走过来了,她越往前走,越坚定不移。

而他呢?他被推着向前。

走过一级级玉阶、一扇扇殿门、一块块金砖,每一步都稳当得仿佛另有其人在替他行走。

母亲让他戴上王冕,他便戴上王冕;母亲让他听谁的,他就听谁的。谁叫他是个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

可他不开心。

那些浸淫权术的朝臣,能轻而易举地读懂他面上神色。

他们分明知道他不开心,却仍就决意让他更不开心。

他们说那是责任,是天命,是身不由己的荣耀。

他无力反驳。

因为一个任凭摆布的他,哪里懂得该如何掌控一个国家?

他只会被掌控。

直到周武的到来。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忽然感到好些灰白的事物又重新染上了色彩。自那以后,他变成了群臣口中“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他哪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因为她在身侧,他的诸般情绪有了归处。渐渐,他拾回了过去,变回了她跟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阿顺。但凡是她想要的,但凡是他能给的,他必倾力成就,改诏也罢,封赏也罢,破格也罢,别人如何说他耳根子软不重要,他只要她眉上远山黛稍稍一展。

只是……她要的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帮不上忙。

近来他莫名生出了不少不该有的念头:有时,他感到他成了她前路上的绊石,若离她远些,是否反而能让她走得更轻松?又有时,他想梁国已经治理得够好了,接下来如果没有她,这个国家是不是也会照旧运转?就连此刻站在殿前,他都会忽然想到,他这一步退缩,会不会也落在她的算计之中?

他猛地摁住这些念头,心下一阵发虚,连他都说不清为何会生出这等荒诞之念……他明白不当如此,却又制不住地往深处陷。

他不能再待在她身边了!

他已成不了她的助力,反倒不受控地成了重负。但他又想看到她得到她值得的一切,他也想像张子娥那样,骄傲地站在她身旁。

可他做不到了,那条被迫走了多年的路,他再也走不动了。

他不想再坐上那张高不胜寒的王座,不想再看那些令人生厌的嘴脸,不想再对着他们说那句“众卿平身”。这些想法在他心里翻卷多年,可他一直没能说出口。他这一生随风而行,长辈一句话、宫里一道令、群臣一个眼色,他便点头。

该结束了。

他看向周武,唇颤得厉害,泪水不住落下。

“武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殿中很静。

梁宫被冬雨浇得发冷。

“王上。”周武抚过他面上泪水,那些泪滴像断了线一样流到她手中。

不!他不是梁王!

他从始至终都只想做小阿顺。

他摇了摇头,整个人被抽去了筋骨,颤颤悠悠地走入殿中。满朝文武见之发怔,不知是该行礼,还是该如何。

他将衣袖揪得死紧,当众抹了一把泪。自即位以来,他受过许多委屈,也哭过许多次,却没哪一回像今日这般失态。他低下头,哽咽声几乎破碎:“如实相告吧。”

那随驾公公哀呼一声,低低宣告:“大殿下薨。二殿下薨。”

满朝鸦雀无声,梁王缓缓撑起身子,身形摇晃,却终是坐回了王座。

金砖上太冷了。

“宋人潜伏梁境多年,自市井至朝堂,乃至宫闱皆有暗线。子宇和子寰的乳母魏如卿,自七岁入宫,随侍左右,本以为根脉清白,不料竟为宋国细作。她闻张相攻宋,便起歹念,欲挟我二子以逼退兵。如今张相回来了,我原以为此祸已绝……却未料,她还是动手了。”他咬牙保持着字字平稳,艰难地说完了这些话。

“王上,想必此事与宋王之死……亦有关联。若非当初执意至宋王于死地,而改由议和,恐不至于此。”

梁王抬眼,冷意自睫下掠过。他开口,语气含怒得不像他:“不怪自己人。张相为国有功,当赏。宋国与我,不共戴天!”任殿中再生何等波澜,他已不愿再听。他将应当承担的都一一道尽,待到话声落底,才朝周武看去。男人将所有威仪、怒意、王势都丢在了前半生;余下的,不过是一个疲惫至极的人。

“武姐姐,我有些累了,恐怕不能再陪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宣冯误吧。”

回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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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 6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