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之礼”四个字从若敖长口中说出,刘恒当即把喝了一半的美酒吐了出来!
他当然知道,“合卺之礼”就是婚礼——
这时候,他才明白这间帐篷为何要充满代表喜庆的红色!
正值那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刘恒当然是渴求异性的;
而事实上,也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像灵均这样让他如此渴望!
可是,倘若这样一步跨过了整个交人交心的过程,直接先肾后心的摘取了爱情的果实,一般人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哪怕这名男生平素里再咸湿不正经、再满口荤段子,等真有异性初次见面就投怀送抱,那么这家伙怕也会立即被吓得“萎”了下去。
不妨用“爱情”的对立面“物质”打个比方:
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但是,倘若有朝一日,你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一个陌生人塞了一沓钱;
那么,你第一反应不是“发财了!”,而是“快报官!”
作为御龙将军刘邦的儿子,刘恒得天独厚地继承了拯救天下苍生的雄心壮志。
但在男女问题方面,青涩的小伙子还做不到父亲那样“无可无不可”,也做不到如伊利昂的后裔海伦和大秦太子扶苏那样直奔主题;
而是,像一般人那样扭捏起来。
“不行,”小刘一边咳嗽一边摇手,“晚辈不能久留!如虞王殿下所说,等明天凤龙台下举行夏祭、合唱完整的《九歌》,晚辈就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然后,”他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就要即刻动身,前往‘新月之尖’,也就是‘女娲方舟’的所在。”
说着,刘恒一面挣扎着从赤竹席上站起身,一面口齿不清道:“抱歉,失陪一下。”
“酒喝多了,”他满脸涨红道,“实在憋得慌,要出去小解。”
可刘恒发现,自己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接着,后背一沉,便一头仰倒在赤红赤红的竹席上,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瘫软了下来。
再看这红烛照亮的帐篷,俨然一座焖烧正旺的火炉,每一抹殷红都让刘恒心火上扬。
“你答应过!”刘恒用僵直的舌头呻吟道,“不会在我饮食里下药!”
“我说,”老谋深算的族长冷冷道,“再不会在公子的吃喝中掺入吐实籽了。”
“但是,”若敖长继续,“‘连理枝’,却是汨罗江畔的另外一种神奇植物。”
“它的功效,”头领接着说,“是能让一对男女一次播种就能结果。没有它的话,若敖氏不会重新人丁兴旺!”
说这些话的时候,若敖长并没有挪动位置,因为他本来就跪坐在了帐篷的西侧,也就是“东向”的尊位。
那时候的婚礼,新婚夫妇都是跪拜坐西朝东的高堂。
帐篷外面,忽然锣鼓喧天起来。
一大群老妈子,推着羞答答的新娘进了婚礼现场。
女方穿着对于若敖氏来说极其珍贵的红绸襦裙,低垂的头颅被盖头遮住。
但那袅袅婷婷的步态,那尽显迟疑的曲背,全都让瘫在竹席上的刘恒知道,那就是他此时欲迎还拒的灵均!
若敖氏的老妈子们,七手八脚扶起了浑身软绵的新郎官,将一只大红花戴在了他的鹿皮袍前襟上。
再然后,就是司仪按部就班地唱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接着,新娘和新郎各自手执一只盛满清酒的瓢,交叉臂膀喝下了交杯酒——
两只瓢合而为一,就是一只完整的葫芦,象征着夫妻二人合为一体。
所谓“合卺之礼”,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刘恒自己完全无法活动。
几位伴娘便如操纵提线木偶一般摆布着新郎官,用滑稽十足的动作将合卺之礼勉勉强强做完了。
下面的步骤,就是让“合二为一”这个概念从仪式进入到实质。
今天晚上的任务,父亲之前已经向灵均交待过无数次。
“一切为了族群的生存!”若敖长每次会对女儿斩钉截铁说道。
而作为回应,灵均都会微微颔首;即便她心存芥蒂,也丝毫不敢阻挠若敖氏繁衍大计。
而当真到了需要她为氏族牺牲自己的时候,灵均却发现要比之前预想得要难受千万倍。
众伴娘掀开了灵均的盖头,露出了那张生无可恋的面庞;
江南人特有的古铜色肌肤,在极度的紧张之中涨得通红,看上去就像是那把沾满无数鲜血的伊利昂之剑。
取下了新娘的盖头,老妈子们驾轻就熟地除去了她的其他外衣内衣;
更过分地,又用力推了一把呆若木鸡的女孩,让她直勾勾倒在了竹席上那同样尴尬至极的男孩身上。
直到完成了这一步,若敖长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然后站起了身,伸伸了坐了一下午的老腰,连同几个老妈子一并出了帐篷,最后放下了布帘子。
临走前,若敖长还不忘还凑到女儿滚烫烫的耳边,抛下一句硬邦邦的话:
“记住我用木偶人教给你的动作!”
……
灵均和刘恒两人,在双双被迫的情况下洞房,究竟如何定性?
是他强.暴了她?
但他完全没法动弹啊!
那是她凭借着父亲“用木偶人教的动作”,强上了瘫躺的男方?
但灵均姑娘,更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呢!
那么,这场困局的始作俑者,就是强行安排两人成亲的老族长吧!
可是考虑到若敖氏躲藏在密林之中,数十年来也无法跟外人接触,
那么,抓住刘恒这个颇有身世的外来者来丰富本族的血脉,就算称不上“无可厚非”,总可以算是“迫不得已”吧!
所以,一手造成这场犯罪的,并不是任何个人,而就是命!严酷的、不公平的命!
江南五月初的夏夜,湿热难耐。
而每一顶帐篷里,都在进行着某些激烈的交互。
族里除了无法生育的老幼病残,或者正在妊娠的女性,其他所有适龄的若敖子都按照一套相对复杂的规则配对,结成了露水夫妇。
她们和他们,彼此用不着费劲巴拉地培养感情;
她们和他们,只需要完成族群繁衍的重大使命。
但有一名若敖子,非常显眼地缺席了自己的责任:
就是昨天与灵均和正则一并骑马立在天珠城的门楼上,高屋建瓴地射杀麋鹿的那名壮小伙。
他叫“於菟”,南楚方言意思就是“老虎”。
奔腾的长江,铸就了楚人奔放的个性;
丰饶的物产,养成了楚人散漫的风格。
华夏语言的单音节“虎”字,被南楚居民硬生生拖长成了两个音节“乌·图”——“於·菟”。
即便“亚圣”孟夫子,也难免北方佬的狭隘与傲慢,讥讽说话难懂的楚人为“南蛮鴃舌之人”!
在酷热之中,浑身是汗的於菟狂奔在黑暗的森林,一口气跑到凤龙台身后的山顶之上。
站在这个高度,他大口喘息,回望着。
远处那破败的废城、山腰那神奇的祭庙、山脚那繁星般的帐篷,全都尽收眼底——
这让二十一岁的男孩,完全无法忍受。
自从於菟朦朦胧胧地懂得什么是爱,他就知道自己深爱着灵均;
而且,不是自作多情,於菟也相信对方对他也有感觉。
为此,他主动拒绝了若敖氏为了繁衍生息而顶下的权宜之计,完全不参与实行了二十多年的群婚制度;
代价就是,他那之后的每一个晚上,都只能在帐篷外面守夜,无论阴晴圆缺。
但是,老族长已经把话摆明,要对女儿另作安排,任何男人都不能碰她。
这反倒让於菟心生了不切实际的虚妄,仍然对心爱之人抱有一丝希望。
直到,这个熬人的长夜!
夜风中,人声窃窃。
宽腰阔背的青年愤然抽出自己的长剑,大力猛砍山顶上的柳枝。
这把长剑,其实是於菟从一座因为泥石流而暴露在外的楚墓之中发现的;
无坚不摧的剑刃,其实是远古厉龙三对大翅上一根最长的翎羽,五倍长于荆轲刺秦的寒兮剑!
闷声不响地,於菟对着无辜的草木持续发泄着满腔的愤懑。
到了黎明的时候,坡顶上就只剩濯濯童山……
……
刘恒一直到了第二天傍晚方才恢复了行动力。
但在此前,完成任务的灵均已经重新穿好了衣裙,离开了两人的洞房。
嬉皮笑脸的老妈子们,又不请自来地进到红彤彤的帐篷,给新郎排解二便,擦拭身体,然后换上了全新的鹿皮短袍。
像个傀儡一般,刘恒木呆呆地从赤席上起身,完全不理会朱漆几案上的美味。
他来到户外,发现全族老少全都分组排列,双膝跪在凤龙台之下,各自手持写有自己唱词的竹简,静静等待夜幕的降临
——若敖氏要举行夏祭,完整的九歌在睽违了将近百年之后即将再次唱响!
刘恒在百余名若敖子当中搜寻着,很快找到了他心心念的灵均姑娘——或者在若敖氏族人的眼中,已经是他的妻子和新娘;
痴痴地,他望向她那梳妆一新却无力低垂着的小脑袋;
而灵均则心无旁骛地盯着手中的竹简,完全没有留意到外乡人那满是愧疚的目光。
昨天晚上两人所谓的“洞房”,对于服下连理枝从而全身麻痹的刘恒来说,大抵是无感的;
但他清楚地看到,灵均那张永远可人儿的脸上,每一寸肌理都写满了苦楚与不愿。
“唉唉!”刘恒默默地长吁了一声。
“人家,”他痛心疾首地想,“人家倒地是如何看我这个便宜老公呢?”
“究竟是,”他继续合计,“究竟是真如若敖长所说,‘将我看作一件没有生命的木头人’?”
“抑或,”这孩子掉思考里就出不来了,“还是把握当成了一名龌蹉无耻的‘擅闯者’——未经许可,就大大咧咧、满脚泥巴地排闼而入,闯进了她圣洁的身体殿堂?”
当红日最终消失在山坳的那一刻,当昏黑的西天边徘徊着一弯尖尖的新月,若敖氏的夏祭便拉开了帷幕。
即便刘恒从小就从母亲那里学到了屈原《九歌》的词句,即便来到若敖氏部落的第一晚就听过若敖子们对组歌的排练,
夏祭上的和声,还是将他震撼到了。
每一名若敖氏之子,都将内心之声依附在古老的曲风、近世的词韵,从中提取出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那山坡上的凤龙台,通体都是一团漆黑,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却也仿佛在无声赞许着崇拜者的祭唱。
长在海边的刘恒,将鱼眼珠、鱼肝油当成家常便饭,从小视力就是绝佳的。
在沉沉如水的夜幕下,就是他第一个注意到高台上的变化,第一个喊出声来。
“哙,”他口不择言道,“亮起来了!”
就见,那原本已经看不清楚的凤龙台,随着族人愈发响亮的歌唱,迸射出愈发强烈的光!
在这光中,高台上那怪异无比的神庙,将自身完全展开!
就见,庙宇四面乌黑的墙壁消融不见,露出了庙内二十根由厉龙粗腿充当的硕大立柱——
八条正常厉龙各一对腿脚,而构成庑殿顶正脊的腾蛇和金乌贡献了四只大脚:前者腹部突兀长着一只脚,后者则生着三只脚!
庙顶上令人乱目的重檐,本来就是二十四面宽大的羽翼,现在纷纷朝天高举;
羽翼以三对为一组,各自附着于八条厉龙身躯构成的八道垂脊上;
而庙顶内部,则是十六根由鳞片遍布的臂膀充当的横梁。
换言之,这造型奇特的神庙完全展开之后,就是晁博士画卷重点描绘的十头厉龙组成的!
而祭庙的正脊,那名叫女娲的单足腾蛇,那名为伏羲的三足金乌,相互缠绕;
正脊两端充当鸱吻的蟒头和鸟头,此时圆整着原本闭上的怒目,张大了原本合拢的长喙,相向嘶鸣起来!
日升月落,阴平阳秘。
在民间信仰里,腾蛇和金乌各自演变成了龙和凤,并交换了阴阳属性——
本为“阴”的腾蛇,渐渐嬗变为代表“阳”的神龙;
本为“阳”的金乌,反而演化为代表“阴”的凤凰。
颇具抽象感的“凤龙台”,就这样兀立在汨罗江畔、天珠城外了。
再看托起祭庙的高台,原本光溜溜的正面突起一道阶梯;
仿佛,是在召唤求问者登上它,进入神庙,获得想要的答案——或者是上天发出的更多疑问!
双目出神地,刘恒步履蹒跚地走出了歌唱者的队列。
赤脚踏上突然出现的台阶,走向那闪闪发光的庙宇。
年迈的若敖长也踉踉跄跄跟在他强行拉来的女婿后面,头也不回说:“灵均也跟过来!”
听到父亲的命令,女孩便立马将手中记了《九歌》选段的竹简放在绿茵地上;
从跪坐之姿便站起身,三步并两步跟上若敖长和刘恒,一直跟在父亲和“夫君”的身后。
在她桃李般的年华里,即便家常便饭地跟胞兄正则吵架,却没有一次忤逆过她含辛茹苦的鳏父。
讲就这样,这拼凑而成的一家三口,走出了若敖子们跪地而坐的阵列;
一前一后,三人登上了那奇光异彩的凤龙台,步步逼近了那响应着异域诡谲的曲调和字字珠玑的唱词而苏醒的神庙……
……
刘恒兀自爬到了高台顶上,就见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展开的庙顶之下,站在厉龙粗腿构成的巨柱之间。
只见,男人稀疏的头发整齐地绾成发髻,罩在在一顶峨冠下;
一身镶了黑边的洁白交领宽袍,搭在他衣架般瘦销的身躯上;
但却无法掩盖、或者说干脆凸显了他饱经沧桑的皮肤和面容。
这样一副多面的形象,刘恒再熟悉不过了。
因为,其全身像曾被挂在大公国临淄学宫的每一间教室里!
“你还活着!”刘恒又一次惊呼道,“屈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