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醉枕又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多心了,毕竟稽师弟自幼跟冰做的人一般,冷得让他们这些当师兄姐的都发憷……
他决定再多观察半日。
谁知这一暗中观察,他真是恨不得回到过去将自己戳死——他真是眼瞎得可以,怎么直到今日才发觉二人间的不对劲。
稽师弟与旁人说话时,向来言简意赅,能用一个字答的,绝不会用两个字。
唯独对着花杳杳,他不疾不徐,犹如三月春风中草木抽芽。
稽师弟并不喜喧闹,平日里若是无事,总是避着旁人。
然而因着有花杳杳在,纵然无事,他也要留下来闲谈,耐心教她下棋。
青年眉眼舒展,一字一句教得煞是认真。
就连走路之时,稽师弟也要刻意缓下脚步,让身形娇小些的花杳杳跟上。
花杳杳若是渴了,稽师弟手中的茶盏恰到好处递上。
就算是瞎子,也该看得出来二人之间有些什么。
是夜,向来心无牵挂的江醉枕翻来覆去地失眠了,他顶着一双乌青的眼,来到鹤讶峰。
境月宗落于千峰当中,稽长风所住之处,因位势高,常年冰雪覆盖。
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
鹤讶峰的名字,便由此而得来。
江醉枕没有去敲稽长风寝房的门,他直奔鹤讶峰后山,知晓这个时辰,稽师弟应该在练剑才是。
果不其然,风雪漫天当中,青年剑意恢宏,罢如江海凝清光。
察觉到有来人,稽长风收了剑:“师兄。”
他似乎对江醉枕的到访并不意外,反而就轮到江醉枕难为情地搓搓手:“呵……呵呵,咱们哥儿俩聊聊?”
凭心而论,江醉枕对他这位师弟,还是有几分愧疚的——当年稽长风被送到境月宗时,尚在襁褓之中。
他那时正是六七岁狗都嫌的年纪,成日里只顾着调皮捣蛋,对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连正眼也没看过。
后来婴儿长大了些,成为会说话习字的孩童,掌门叮嘱江醉枕,要他好生照看稽长风。
江醉枕嘴上答应得好听,一扭头,自己下山抓鱼摸虾,逍遥快活去了。
等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位师弟时,本就话少的孩童已成为沉默寡言的小少年,且愈发有变成哑巴的趋势。
只怕稽长风今日这般罕言寡语,江醉枕觉得,是有几分自己的过错。
是以察觉到稽长风与花杳杳间的不对劲,江醉枕下意识的反应并不是震惊,而是不由得生起时不我待,岁月荏苒的感慨。
青年的寝屋当中布置简洁,除了床桌之外,并无他物——修行无情道的弟子,向来将身外之物看得很淡。
稽长风提起茶壶,为江醉枕倒了一杯热茶:“师兄可是为吾与花杳杳之事而来?”
没想到他这般开门见山,江醉枕轻咳一声,也就不再避讳:“你与我那徒儿……”
稽长风沉吟:“本是准备本月二十五与她成亲——”
他问的是这个吗?
江醉枕痛心疾首,但往日能言善辩的他,好半天只能憋出一句:“师弟是何时与她生情……”
青年不曾避讳,他神色坦然:“吾并不知晓。”
稽长风并未撒谎,连他自己也不知晓,从何时起,她于他而言,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兴许从定波镇初见之时,阴雨初歇的江南小镇,雨线将世间万物染湿,连入目所及的人群也皆是晦暗之色。
唯独花杳杳站在人群当中,耀眼的一抹明亮。
起初稽长风以为,是因为她乃是妖的缘故。他的目光刻意从她身上掠过去,没有多看。
他与那桃妖分明是初见,却又觉得甚是眼熟。
稽长风疑心莫不是她施展了什么妖法?
可几番交手之后,稽长风便知晓,不是她做了什么,而是他的问题。
定身符贴过来的时候,他分明可以闪开,亦不受符咒限制,却不知为何没有躲,任由她咬破自己的脖颈。
这种感觉,当真奇怪得很,稽长风活了十几年,头一回感受到。
他应该推开她,却并没有。
幸而那桃妖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再没来找他的麻烦。
稽长风心头轻松几分,却又没来由的会在入定时走神。
他清修数载,并不喜欢这种节外生枝的感觉,是以再见到花杳杳,亦是神色疏淡,并不想再与她有何干系。
甚至刻意在客栈当中停留半日,任她的马车先行离开。
谁知冥冥当中,在驿站歇息之时,他再次撞见花杳杳与旁的男子纠缠不清,且躲开自己。
修士耳聪目明,亦是记忆敏锐,他识出那人乃是县令府的公子吴盛。
果然,她终究是妖性难改。
可只要她不曾害人性命,与哪位男子亲近,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稽长风心中冷冷地想,索性顺着她的心意,装作没有瞧见二人。
谁知半个时辰之后,女子再度闯入他的房中,她面颊绯红,身中缠骨香,想也不想地朝他贴过来。
稽长风甚至有过刹那的动摇——既然郎晰可以,吴盛可以,为何唯独他不行?
但也只是刹那而已,他不假思索,用丹药为她解开缠骨香,将她独自留在房中。
翌日,再度推开房门时,女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稽长风暗自庆幸,亦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
他时时克制,日日默念清心诀。
只求再见到她之时,能够把持本心,不为所动——至于为何要再见她,稽长风并未多想。
许是老天的安排,后来在长安城中,她竟然误打误撞,偷东西被抓时闯入自己的马车当中。
若放任她在外头胡作非为,倒不如将她放到自己眼皮之下,亲自管教的好。
稽长风找了个极好的理由。
他一面以修士的德行操守,为自己对她偏袒找借口。
一面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私心,放纵她在府中如女主人般自在快活。
直到某日,女子说要报答他,引诱他与自己双修——稽长风也曾听闻,有不少修士会豢养妖类为炉鼎,以供取乐修行之用。
可他想要的,并非是这个。
稽长风心中无端生出几分薄怒——莫非在她眼中,自己所做,目的便是如此不堪?
他头回冷下脸,狠狠斥责了她。
她似是受到惊吓,泪眼朦胧,穿好衣裳生着气跑走了。
她走后不久,长安城中下起小雨,她无依无靠,在长安没有落脚之处。
稽长风原是打算亲自去将人寻回,谁知师弟郎晰寄给他的信当中说到,长安城外有魔气作祟,他不便用玉牒传音,便偷偷叫人送信过来。
事发突然,稽长风只得让下人先去找她,自己到城外除魔。
魔气甚为充裕,纵然是他,也得耗费不少精力,才能将其尽数歼灭。
稽长风耗尽灵力,他来不及回长安城,只在京郊一处农户家中借宿。
是夜,精疲力竭的青年难得做了个梦。
梦中女子身着鹅黄裙,揽住他的脖颈,软声问道:“道长对我……当真半分心意都没有?”
这一回,稽长风没有将她推开。
他顺从了自己的本心,让她眼中只瞧得见他,破碎不堪的嗓音当中,也只唤着他的名字。
鸡叫后梦醒,被单之下一片冰冷黏腻。
自那时起,稽长风便明白,自己道心已破,再无修无情道的可能。
……
可再见到花杳杳,她却跟在江醉枕身后,规规矩矩地叫了他一声师叔。
女子敛起为妖时的肆意妄为,看向他的眼神当中,只有敬意……
.
江醉枕开口,打断稽长风的思绪:“虽说师兄我修的逍遥道,对你二人之事没有异议,可你到底是她的师叔……”
“以后不会是了。”稽长风淡淡道,“待大会结束后,吾自会禀告师尊,辞出宗门。”
江醉枕手一颤,茶水险些没泼出来。
他这位师弟,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境月宗继任掌门之位,是多少人梦寐求之的好事,他竟然说不要就不要。
江醉枕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也罢,你们成婚那日,可一定邀请我。”
这样一想,自己从今往后,还要比他高上一个辈分,竟然是赚了。
江醉枕很快便将心态调节过来,优哉游哉地离开鹤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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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在江醉枕跟前,就算有旁人的时候,稽长风对花杳杳的与众不同,也并没有任何遮掩。
很快,境月宗的人皆已知晓,他们心目当中渊清玉絜的稽师兄,竟然甘愿为一个桃花妖舍弃掌门之位——且那位女子还是江师兄的弟子。
此事终于传到掌门洞清真人耳朵里,因为昆仑地陷一事忙得晕头转向的掌门百忙当中抽空,私底下见了二人。
洞清真人白发鹤颜,虽说年过近百,瞧着却甚是年轻。
他位于高位之上,瞧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弟子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徒孙。
“本尊听说,你为了她,甘愿放弃掌门之位。”
纵然在掌门面前,青年依旧是不卑不亢:“回掌门的话,正是。”
洞清真人又将目光移向花杳杳:“那你呢?”
稽长风身形微微僵硬。
即便已经得到她的承诺,可她生性跳脱,若是临到关头毁约,也未必不可能——
花杳杳开口,清脆的嗓音:“回师祖的话,我自是愿意。”
洞清真人乐呵呵笑了,他捋一捋胡须:“好啊,真是好得很,景卿,为师原以为你要当孤家寡人,没想到倒是比那不着调的师兄更让为师放心,这境月宗,也不知多久没有办过喜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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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