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出去，就一上午，求你们了。”夏宇钧拉着年轻护士的袖口，身体因腰间的剧痛而蜷缩，最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个案子……真的不能等！”
“警察同志，你……你这是干什么！”小护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后退半步，慌忙上前搀扶，“你的伤口裂开了，必须立刻处理！”
鲜红的血渍已在他浅蓝色的病号服上泅开大片。他额角沁出冷汗，却仍固执地跪在地上，只为争取一个离开的机会。
林迁推开门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
……
他的拇指轻推注射器，排出一小段晶莹的水柱，随后针头精准而迅速地刺入夏宇钧手臂的静脉。
夏宇钧意识尚存。他视线模糊，望着眼前这位专注的医生，心头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沉，仿佛心跳都漏了一拍。
……林迁？
对方严实的口罩遮去了大半面容，仅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夏宇钧难以立刻确认。然而，还未等他辨明，麻醉剂的效力已如潮水般漫上。眼皮越来越重，思维逐渐凝滞……最终沉入一片黑暗。
在意识彻底抽离的前一瞬，他捕捉到那人左眼眼尾上方，一颗极浅的小痣。
……是他。
就是林迁。
再次醒来，已是正午。
夏宇钧眨了眨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意识缓慢回笼。麻醉的余威让身体如同漂浮在云端，绵软而缺乏实感。
“醒了？”坐在一旁的女警见他睁眼，放下手中的写字板，将钢笔搁在签满名字的草稿纸旁，转头看他：“感觉怎么样？”
“非常……好。”夏宇钧试图用手肘撑起身体，立刻被女警轻轻按回床上。“别乱动！医生嘱咐了，你必须静养。”
“他们总爱夸大其词，”夏宇钧被她按着动弹不得，只能侧过头，目光恳切，一字一顿道，“我恢复得很快，下午就能归队。”
“案子的事先放一放，”女警赵妍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直言不讳，“线索暂时断了，急也没用。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伤养好。”
“唉……我靠。”一听“线索断了”，夏宇钧浑身力气像被瞬间抽空，无需赵妍再按，便颓然跌回枕上。“……不饿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王清鹤下去买饭了，应该快回来了。”
“队长醒了没？”说曹操曹操到，昨天守在手术室外的小警察提着两个保温饭盒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睁着眼的人。“队长！”
“小声点，”赵妍对王清鹤皱了皱眉，接过他手里的饭盒递给夏宇钧，“隔壁床还在休息。”王清鹤回头看去，邻床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睡颜安静，呼吸轻浅，若非胸口微微起伏，几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
王清鹤缩了缩脖子，随即又不满地嘀咕：“赵妍，你怎么就对我这么凶？”
“谁让你总是莽莽撞撞，”赵妍毫不客气地回敬，“每次处理案子就起到一个威慑作用。你威慑谁，威慑死者吗？”
“你……！”
“行了行了，”眼看两人又要开始日常斗嘴，夏宇钧赶紧打断，“我到底要住多久？”
“看恢复情况，”赵妍耸肩，“顺利的话几个月，但如果你再不老实……”她故意拖长语调，“三年五载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久？！”夏宇钧眼睛瞬间瞪大，作势又要起身，“那不行！队里没我……”
“队长，你得相信我们，”王清鹤赶忙上前将他按回，“而且最近都是些琐碎案子，不打紧。”
“夏宇钧。”护士长江尹静推门而入，目光在房内一扫，便锁定了他。她走到床边，将两瓶药放在床头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夏宇钧答得干脆。
“胃口呢？”
“还没吃。”
“……排便情况？”
“还没拉。”
“……”江尹静微微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把嘴里的话咽下去了。
“好，有任何不适随时按铃。”江尹静指了指床头的呼叫按钮。
“……等一下！”
“怎么了？”
“那个……你们医院，是不是有位叫林迁的医生？”
“林迁？”江尹静微微挑眉，“他就是你的主刀医生。怎么突然问他？”
“没事，随便问问。”夏宇钧连忙摇头，生怕她深究。
江尹静没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最终留下一句“忌辛辣刺激”，便转身离开。夏宇钧打开饭盒，看着里面红油油、香喷喷的麻辣香锅，陷入了沉默。
“她是不是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才这么说的？”
……
下午四五点钟光景，邻床的女孩醒了。她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落在正玩手机的夏宇钧身上。她眨着洋娃娃般的大眼睛，带着几分好奇，细细打量着这位新病友。
感受到目光，夏宇钧放下手机，主动打招呼：“你好。”
女孩似乎没料到他会先开口，脸上掠过一丝羞涩的惊喜。她又眨了眨眼，笑容腼腆而美好：“你好呀。”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脸颊红扑扑的，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女。夏宇钧觉得她可爱，忍不住和她聊了起来。
互通姓名后，话题自然落到住院缘由上。女孩叫石一然，是斐城一中的高二学生。几日前雨天路滑，她不慎摔倒，膝盖磕在马路边缘，来医院缝了针。夏宇钧摇摇头，撩起病号服下摆，给她看右腰上覆着的厚重纱布：“我这儿也挨了一下，缝了不少针，口子大概有这么长。”他用手比划着。
“天啊——”石一然盯着纱布，仿佛已能看到其下狰狞的伤口，“怎么弄的？”
夏宇钧略带得意地挺了挺胸脯：“警察，这是职业勋章！”
“哇——”女孩眼里顿时盈满崇拜。
被这崇拜的目光注视着，夏宇钧瞬间来了精神。从如何锁定凶手，到如何孤身与之搏斗，被对方用碎玻璃片刺伤，又从高处坠落，最后更是大谈特谈自己的敬业精神。
“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人抓到了吗’，恨不得立刻出院！像我这么敬业的人，现在可不多咯！”
“哥，你也太厉害了！”石一然用看英雄的眼神望着他，“一定很疼吧？”
“不疼，这算什么？”夏宇钧已被夸得飘飘然，仿佛回到十年前在球场上被女生送水后拼命炫技的少年时代。他甚至费力地抬了抬打了石膏的腿，晃了晃：“别说一条腿，就是两条都折了，我也照样没事儿！唉，就是走路费劲……”
“你的腿很快会好，但我……”石一然低下头，声音有些颓丧，“我从小腿脚就不好。”
夏宇钧刚想开口，病房门被推开了。一位卷发妇人提着保温桶走进来。“然然！”她唤了一声，乐呵呵地把桶塞到女孩手里：“快趁热喝，妈特意炖的海带排骨汤！”
石一然打开盖子闻了闻，又盖上了：“好香，但我现在没胃口。”
“怎么又没胃口？”妇人拧起眉，“是不是药有副作用？要不今天先停停？”
“那怎么行，”石一然无奈地重新拧开盖子，准备勉强喝几口，“医生说一天都不能断。”
“什么药啊？”夏宇钧好奇地问。
“治胃病的，她从小胃就不好。”妇人这才注意到邻床的夏宇钧，盯着他看了半晌，咧嘴一笑，“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哪个大学的？”
“大姐，我今年都二十六了。”夏宇钧挠了挠后脑勺，不知该喜该忧，“工作好几年了。”
“哟，都工作这么多年了！”妇人略显惊讶，咂咂嘴，“看着可真显小。你们年轻人常说的那个词儿——对，‘少年感’！”
夏宇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根漫上一抹薄红。
“妈明天下午约了你张阿姨逛街，没法给你送饭了。”妇人转向石一然，“明天晚上想吃什么？妈给你买。
“我想吃……咱家楼下那家花甲粉还开着吗？”
“好像还在，不过生意越来越冷清了。”妇人叹了口气，似在为那家店惋惜，“现在钱不好赚啊！你看你爸，跟我离婚后创业，赔了多少？那老男人前几天还想管我借钱呢。然然，妈跟你说，钱这东西啊……”
妇人一旦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从负债的前夫讲到居家养老的艰辛，又从单位二婚同事聊到“人心复杂，男人心海底针”的人生感悟。石一然听得耳朵起茧，索性躺下拉过被子假装睡觉。
“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妇人见女儿不理，便很自然地将目标转向夏宇钧，开始滔滔不绝地输出：“小伙子，以后找媳妇可得擦亮眼，现在这世道……唉，你有对象没？大姐给你介绍一个？保你满意！现在是什么时代？贤惠不够看，得是精明强干的才能撑起家！小伙子，别嫌大姐啰嗦，都是金玉良言！你们年轻人啊……”
夏宇钧一点儿也不嫌烦，反而托着下巴，听得认真。妇人见他这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讲得更起劲了，眉飞色舞，恨不得将半生阅历倾囊相授。
夏宇钧看着这位年约五十、热情洋溢的妇人，思绪悄然飘远。
他的妈妈……好像和她不太一样。是年龄的缘故吗？
如果妈妈还在，应该也和她一般年纪了吧。会不会也变得这样爱絮叨，这样自然熟稔地对陌生人关怀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