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迁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他愣住了。
这张血迹斑斑的脏睑好像一把钥匙,冷不丁地插进他内心最底、陈封已久那扇门的锁孔,接着便转动起来,缓慢地、轻柔地转动起来,生锈金属摩擦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回荡在他空旷的内心世界里。
有些声音是压不住的——尽管它很轻、很轻,轻到无人察觉它的响动。
有些情感是藏不住的——即使它被压了很久很久,在冻土中蜇伏十年——但它还是会在天气转暖的那一刻冒出头来。
生锈的锁掉在地上,发出“叮——”的尖响。
林迁瞳孔骤然缩小——紧接着,“嘭”地一声,他听到那扇门被压缩许久的记忆冲开,那些陈封的、淡去的时光,如打了膨大剂的植物般疯长。它们冲破了林迁的心理桎梏,顶开了林迁的自我束缚,很快便蔓延至林迁的整个心脏,将那剧烈跳动的鲜活内脏都挤了个满满当当。
“砰!砰!砰!”
林迁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林迁!林迁!林迁!”他大脑里的声音倒是杂乱无章。它们互相挤着,涌动着,跳跃着争光恐后地在林迁耳边循环播放着,无数呐喊、尖叫和耳语混在一起,如夏日的蝉鸣一般——
那是一个充满阳光、燥热和蝉鸣的夏天。——
那是一个青春的、独一无二的夏末午后。——
那是一个熙熙攘攘的教室。——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十六岁的林迁坐在座位上,盯着阳光在黑板上投下的一小块光斑出神。
少年一路披荆斩棘,中考告捷,终于踏进了所有学子都心驰神往的斐城一中。听说每年高考,清北都能从这里拉走一车人。
班主任会是谁?会不会特别严厉?周围全是陌生面孔……刚开学会不会交不到朋友?高中知识听说很难,万一……
“同学,这里有人吗?”
林迁循声抬头。
一个穿着篮球背心的少年正看着他,笑容张扬而肆意。少年像是刚运动完,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将肩上的书包往林迁旁边的空位一甩,盛满金色阳光的眼睛弯起来:“同学,这里有人吗?”
没有。
林迁摇了摇头,
这里一直,都空着。
就在这个万物疯长的夏末,一粒小小的种子,悄悄落进了林迁的心田。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林迁始终坚信这是友谊的见证。直到某一天,他才在这葱郁的枝头,窥见一颗名为暗恋的、酸涩的青梅果。
……
此刻,手术台上的人唇色发紫,毫无生气地紧闭双眼。他身上的衣物已被褪去大半,仅剩一件被血浸透的衬衫。林迁利落地戴上橡胶手套,一边解开血迹斑斑的衣扣,一边吩咐助手:“去血库调两袋A型血,尽快。”
林迁细致地擦净夏宇钧身上的血污,在他右腰处发现一道仍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他眼睫微垂,用镊子夹起棉球,蘸取碘伏,轻柔地涂抹在伤口周围。
“林医生!”助手推门而入,气息急促,“A型血……没有了!”
“没了?”林迁动作一顿,眉头蹙起,“去问问门口等候的家属,谁是A型血。”
“问过了……他们全是B型!”
“我们的人呢?有A型血吗?”林迁扫过手术室内的同事。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O型呢?O型也可以!”林迁的眉头锁得更紧。
依旧是一片沉默的否定。
“……行。”林迁褪下一只手套,卷起袖子,“采血针。”
“可是……”助手脸上写满难以置信。主刀医生亲自为病人输血,这太不合常规。
“可是什么,”林迁已从同事手中接过针头,声音沉静如水,“难道要看着他死在手术台上吗?”
……
手术室外的红灯,固执地亮了几个小时。
赵海军焦灼地盯着“手术中”三个字,来回踱步。
“小夏,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老夏还不得上来索我的命!”
“赵局,您别太担心了,”一旁的小警察出声安慰,“队长他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他就是太冲动!根本不听指挥!”赵海军叹了口气,语气里混杂着怒气与心疼,“你们也不知道拦着点!”
“拦不住啊,”小警察无奈耸肩,“我刚去拿防弹衣,他嫌慢,自己开车就先走了。等我出来,连车尾气都闻不着。”
“这……唉。”赵海军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何必呢……人没抓到,反倒把自己伤成这样。”
“赵局,队长他对这个案子……”
“不用说了,我懂。”赵海军转过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五味杂陈。
“很饿,谁不恨?我也恨,我比他更恨!但是,就算恨,也得保持冷静啊。”
……
走廊光线不算昏暗,空气却仿佛蒙着一层压抑的灰翳。内外皆是一片死寂,唯有雨声刷刷,以及车辆驶过湿漉路面时,轮胎碾过积水的粘腻声响,被无限放大。
突然,红灯转绿,手术室的门被一位医生推开。
“大夫,里面的人怎么样了?”赵海军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因紧张而干涩,“没问题了,对吧?”
“手术很成功。”林迁一边摘下手套,一边从手术室走出,接过话头。“病人已脱离生命危险,但伤势过重,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谢谢,太感谢了大夫!”赵海军长舒一口气,扑上去紧紧握住林迁的手,眼角泛起湿意,“我代表全局感谢您!明天就给您送锦旗!”
“不用了。”林迁不动声色地将手从那双粗糙的大手中抽出,神色淡然,“另外,他左腿疑似骨折,伤势不轻。稍后带他去一楼拍个片子,再上来办理住院手续。”
“好,明白。”赵海军连连点头,转向一旁的小警察,“还愣着干什么?”
小警察赶忙向林迁和推送夏宇钧出来的护士敬了个礼,随即跟上赵海军,前去查看夏宇钧的状况。
夏宇钧面色依旧苍白,但比之初来时已好了太多。林迁的目光掠过他平稳起伏的胸膛,摘下口罩,转身朝问诊室走去。
林迁重重跌坐进椅子,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一点半。他疲惫地趴伏在桌面上,还未来得及将今日的惊涛骇浪细细复盘,意识便已昏沉地陷入黑暗。
为什么会再遇到他……
林迁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今天我忘骑车了,还以为你骑了呢,想蹭你的车——”十七岁的夏宇钧单肩挎着书包,与林迁并肩走在熙攘的学生人流中,“看来只能走回去了。”
林迁低下头,悄悄弯了嘴角。
什么忘了,不过是想和他多待一会儿的借口罢了。
“对了,巷口那边新开了家章鱼小丸子摊……要不要去尝尝?我请客。”
“又你请?”夏宇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最近怎么老请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没关系啊,”林迁望着他,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以后你多请我几次就好了。”
林迁看着对面狼吞虎咽,将金黄丸子塞满腮帮的人,眼神微微闪躲。
“宇钧……我有喜欢的人了。”
“真的?!”夏宇钧猛地抬头,口齿不清地惊呼,“你居然也会开窍?!铁树开花啊!谁啊?”
“嗯……”林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耳根迅速蔓延开一片绯红,“你猜猜?”
“是不是你后桌?我看她经常找你问题。”
“不是。”
“学委?”
“不是。”
“文艺委员?”
“不是。”
“张静?隔壁班那个戴圆框眼镜的?”
“不是。”
“这都不是……总不能是我吧,哈哈哈。”
“……嗯。”
“嘶……那我再想想。”夏宇钧皱眉,“不会是体委吧?她那么凶,跟她在一起不怕被家暴啊?”
“我说……我喜欢你。”林迁抬起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喜欢你。”
“哈哈,我也喜欢你啊。”夏宇钧自然而然地将其当作兄弟间的玩笑,他脑子里从未有过“同性恋”的概念,更未曾设想身边最好的兄弟会对自己存有这般心思。
“夏宇钧,”林迁无奈地轻叹。他耗尽勇气才开启的话题,对方却全然不解风情,逼得他必须将最隐秘的心事**剖白三次。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啊。啊?”夏宇钧的大脑瞬间空白,在准确接收到“真的喜欢上你”这个信息后,彻底宕机。
“你……你认真的?”
“认真的。”林迁点头,目光紧紧锁住夏宇钧的脸,期盼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欣喜、羞赧,哪怕是慌乱无措。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灿烂的笑容僵在夏宇钧脸上,继而碎裂,被惊愕、愤怒,乃至清晰的厌恶所取代。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夏宇钧拧紧眉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林迁,表情错综复杂,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我操。我操,林迁,你他妈……你他妈神经病啊!”
“宇钧,我……”林迁霎时慌了神,甚至涌上一丝委屈。
“你什么你,”夏宇钧提起书包起身便走,全然不顾盒中剩余的他最爱的章鱼小丸子,“我把你当兄弟,你他妈居然想泡我?林迁,你恶不恶心啊!”
林迁,你恶不恶心啊!
你恶不恶心啊!
恶不恶心!
恶心!
……
林迁生命中的前十七年,“同性恋”这个词从未在他的字典里占据一席之地——直到他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夏宇钧。
不,他固执地认为,自己并非喜欢男人,只是夏宇钧恰好是男人而已。
而往后十年光阴证明,他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他只是,喜欢夏宇钧。
是的,仅仅是喜欢夏宇钧。
……
“林迁,林迁!”
朦朦胧胧中,林迁被从这场名为“失恋”的冗长梦境里拽出。他抬起头,用力眨了几下眼,才勉强看清眼前晃动的人影。
“林迁!”护士长江尹静用力晃着他的胳膊,语速又快又急,“快醒醒!有手术!”
“手术?”林迁摸索着手机看了眼时间,“3号床的手术约在9点,现在才7点。”
“不是3号床,是7号床!”江尹静眉头紧锁,焦急地将他拉起来,“就凌晨刚办住院的那个!”
“夏宇钧?”林迁一边整理着凌乱的白大褂,一边跟着江尹静快步走向病房,“他昨天不是刚做完手术吗?”
“天一亮就闹着要出去,几个人都按不住……伤口自己崩开了。”
“……”林迁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夏宇钧。
还是和高中时一样,一点都没变。
[猫爪]制作不易[猫爪]求评论求收藏呀[猫爪][猫爪][猫爪]
有想法欢迎找作者反馈哦[猫爪][猫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