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谢淮半靠在榻上,唯独一双眼睛,在听闻亲卫低声禀报时,锐利得惊人。
“……顾县主携一位沈姓公子同来,此刻正往帐中赶来。”亲卫斟酌着词句。
谢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随即闭目,像是在凝神思考军务。
只有离得最近、跟随他多年的亲兵统领,才可能注意到几个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迹象:
将军搁在榻边毯子上的手,指节无意识地微微曲起,按进了柔软的羊毛里。
他闭眼时,眉心那道因常年在战场蹙起而形成的浅痕,似乎比方才深了一线。
当帐外隐约传来顾知瑾清脆又带着急切的“你们将军在里面吗?”的声音,以及另一个陌生、平稳的男声低低回应时,谢淮的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滑动了一次。像在吞咽某种突如其来的滞涩。
然后,他睁开了眼。
所有外露的情绪都已敛尽,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和属于将军的、略带疲惫的威严。
“进来。”他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平稳无波。仿佛方才亲卫禀报的,不过是“今日天色如何”之类的闲事。
他甚至没有对那个同来的“沈公子”多问半句。
可就在顾知瑾掀开帐帘、带着一身晨露与微尘,以及那个锦袍玉立的陌生男子闯入他视野的瞬间——
谢淮的目光,先极快、极沉地掠过了她被那男子衣袖半遮的手腕,仿佛在确认那刺眼的“牵连”是否还在,然后才抬起来,对上她焦急的眼眸。
他苍白干裂的唇角,甚至对她努力扯出了一个极淡、极温和的笑。
“瑾儿,”他唤她,声音里的沙哑听起来只像是乏力,“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
没有质问,没有异样。只有兄长式的关怀,和主帅式的沉稳,将方才那瞬间眼神的激荡掩盖得滴水不漏。
“谢……衔思,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知瑾哪里懂得看人脸色,见他虽苍白却还能说话,心头大石落地,那点埋怨和娇气便涌了上来。她也不拘礼,径自在榻边的矮凳上坐了,见沈既白还站在原地,便自然而然地伸手将他往自己身边一拉:“小白,坐呀。”
谢淮眼皮微微一跳,几乎是同时,脚边一个未曾动用的锦墩被他用脚极其自然地、力道恰好地轻轻踢到了沈既白身侧。“沈公子,请坐。”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客气的虚弱。
“多谢将军。”沈既白从善如流地坐下,语气随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谢淮绷紧的下颌线,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了然。他并非不在意,而是看得太明白。
“你是瑾儿的……”谢淮的目光落在顾知瑾依旧拽着沈既白衣袖的手上,语气刻意放缓,带着探究,尾音拖长,像在等待一个宣判。
“朋友!”知瑾不假思索,声音清脆。她似乎觉得这词不够分量,又或许是被谢淮难得的“关心”所鼓舞,竟一下子从自己凳子上弹起来,几步跑到沈既白旁边,亲亲热热地挨着他坐下,双手更是无比自然地抱住了他的手臂,像抱住一个心爱的玩偶或枕头。
她抱得那样紧,那样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这个姿态。沈既白的手臂因这突如其来的紧密贴合而微微一僵,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臂弯处传来的、属于少女胸前的柔软与温热,隔着几层衣料,触感依旧惊心。那是一个女子最隐秘的角落之一。
可顾知瑾浑然未觉。她仰着脸,笑容明媚又没心没肺,眼里只有对“朋友”的坦荡亲昵,和对兄长伤势的关切交替闪烁。她甚至还将他的手臂在自己怀里无意识地轻轻晃了晃,仿佛在向谢淮展示:“看,我的新朋友!”
就在这一刹那——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帐内!
谢淮手中那只半满的、用来润唇的薄胎瓷杯,竟被他硬生生捏得粉碎!瓷片混合着微凉的茶水,瞬间迸裂,划过他苍白的手掌,留下几道细微的红痕,茶水则溅湿了他胸前的绷带和下摆。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几个侍立的下人吓得一哆嗦,慌忙上前,手忙脚乱地收拾一地狼藉,头都不敢抬。
谢淮却仿佛感觉不到掌心的刺痛和狼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手指,任由残留的瓷粉从指尖簌簌落下。他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方才那强行维持的平静,出现了一丝冰冷的裂痕,眼底深处翻涌着某种近乎暴戾的痛楚,又被更快地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更沉的墨色。
“衔思!”知瑾被这声响惊得松开了抱着沈既白的手,一下子扑到榻边,心疼地握住他那只沾了水渍和细微血痕的手,“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还是这杯子太脆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焦急地查看,语气里满是纯粹的担忧和埋怨,轻轻晃着他的胳膊,像小时候他练武受伤后那样,下意识地冲他撒娇,想让他“别疼了”。
谢淮任由她握着,指尖传来她掌心柔软微凉的触感。他垂眸,看着她为自己焦急的脸,看着她毫无杂质的关切,胸腔里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酸涩与暴怒,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温柔覆盖。他反手,用未受伤的拇指,极其克制地、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细腻,温热,属于顾知瑾的触感。
他好喜欢。
喜欢到看着她在别人怀里笑靥如花时,几乎想毁灭一切。
可他只是摩挲着她的手,声音低哑,带着疲惫,将所有的惊涛骇浪归于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无事。一时失手。”
“快来人!拿干净的帕子、药粉,还有绷带来!” 知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小心翼翼地托起谢淮那只被瓷片划伤的手,用沾湿的软帕轻轻拭去血污和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谢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担忧而微微蹙起的眉尖,看着她全神贯注时微微颤动的长睫,看着她柔软白皙的手指灵活地为自己敷药、缠绕绷带。他喜欢极了此刻——喜欢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的样子。仿佛那个碍眼的沈既白,那个被她紧紧抱过手臂的“朋友”,从未存在过。
一个外人而已。他在心底冷冷地想。这些年,京中那些围绕在她身边、或明或暗献殷勤的公子哥儿,被他用或直接或迂回的方式“劝退”的还少么?多一个来历不明的沈既白,也无非是多费些心思。瑾儿终究是他的,从小到大都是,以后也会是。
“瑾儿,” 他等她将绷带末端仔细系好,才低低出声,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路途艰险,你怎么孤身跑来了?”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分给一旁的沈既白半分,仿佛那人只是帐内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沈既白何等乖觉,立刻便觉出这帐内此刻已无自己置喙的余地。他极为识趣地起身,掸了掸并无灰尘的衣摆,声音平和:“将军与大小姐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草民不便叨扰,出去透透气。”
知瑾正低头检查绷带是否平整,一听他要走,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胡乱将谢淮的手往榻上一放,惹得谢淮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转身便拽住了沈既白即将抽离的衣袖:“不许走!” 语气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和任性。
沈既白的脚步顿住,顺从地由她拽着,只微微侧身,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问:还有何事?
“你……等一下就好。” 知瑾对上他的视线,莫名有些心虚,声音也低了下去,却固执地没有松手。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非要留下他,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有他在身边,这充斥着压抑的军帐,便没那么令人窒息。
谢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只被她匆忙放开、还带着她指尖余温的手,慢慢攥紧了身下的锦褥。他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对沈既白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知瑾这才转身,重新专注于包扎,动作比刚才快了些,却也细致。不多时,一个虽不十分美观但足够妥帖的结便打好了。
“好了!” 她松了口气,抬头看向谢淮,脸上绽开一个明媚又依恋的笑容,话语直白得烫人:“衔思,我想你了。”
她知道这话听起来多么亲昵,多么“不像话”,可她就是想说。她希望他知道,她跨越山水而来,是因为在乎他,把他放在心里很重要的位置。这份“在乎”此刻无比真实,冲淡了她来时路上那些关于玉佩、关于心绪的迷茫。
然而,这份“在乎”的宣言刚落,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安静立在一旁的沈既白,心头那点关于此行真正缘由的疑窦又悄悄冒了出来。她似乎……不该只是为了说一句“我想你”而来。
心思流转间,她已做出决定。安抚好了谢淮,现在该问问另一个了。
她松开谢淮的手,自然地走到沈既白身边,几乎是把他半推半拉地带到帐内稍远的兵器架旁,背对着谢淮,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娇蛮的质问:“小白,你老实说,你带我连夜赶来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沈既白任由她拉着,闻言微微倾身,凑近她耳畔。这个距离有些过于亲密,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他伸手,状似无意地虚虚揽了一下她的肩,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语气却带着他特有的、漫不经心的撩拨:
“想让你开心,看看你想见的人;想让你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你在乎的;或者……” 他顿了顿,眼尾余光似乎极快地扫过榻上那道瞬间绷直的背影,笑意更深,“想看看,某些人明明在意得要命,却不得不装作大度的样子,会不会很有趣?你觉得是哪个,就是哪个了~”
这似是而非、带着明显逗弄和挑衅意味的回答,非但没有解开知瑾的疑惑,反而像一根羽毛,搔得她心尖发痒,又有种被看透的羞恼。但她捕捉到了“开心”和“有趣”,这符合她对沈既白的认知——一个总能带给她新鲜刺激的、特别的人。
“哼,油嘴滑舌。” 知瑾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方才那点质问的心思也散了。她觉得沈既白大概就是爱玩闹,带她来,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想看谢淮的反应?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有点好玩,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但是才怪,她不傻,她知道沈既白一定有秘密瞒着她。
“好了,不跟你闹了。一路奔波,你也累了。” 她心情莫名好了许多,转身扬声唤来帐外候着的亲兵,语气恢复了大小姐的派头,“带沈公子去客帐休息,好生安置,不可怠慢。”
沈既白从善如流,朝她笑了笑,又对榻上的谢淮遥遥一揖,姿态无可挑剔,这才随着亲兵施施然离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那个碍眼的身影。
帐内,只剩下相对无言的两人,和一片陡然沉重起来的寂静。药味似乎更浓了。知瑾转身,看向谢淮,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为复杂的情绪。
“瑾儿,” 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哑,“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