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每每提起旧事,最终都以一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结尾。
傅元夕其实对父亲口中那位救命恩人的夫人更感兴趣,然他爹对大名鼎鼎的安定侯知之甚少,还不如她翻杂书看来得多。
傅大明同女儿说了会儿话,觉得疲惫,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女儿脸侧的疤——随着岁月流逝,其实已然比最初淡了很多,远远瞧着都不大能注意到,他和秦舒请过许多大夫,都不能如愿。
“酒酒。”他说,“爹爹一把年纪,一身病也应当,无需再多费心。等你哥哥过了春闱,叫他陪你在云京寻个大夫,到底是姑娘家。”
“爹。”傅元夕对他笑,“我早就不在意了。”
“那你出门戴什么帷帽?”他道,“听话。其实爹娘不是真的多喜欢陈家那兔崽子,只是瞧着他真心难得。爹爹这身子不知还能撑多久,你娘也终究要早你一步走的,你哥哥成了家,没法儿周全顾看你。爹娘只是怕啊,以后我们酒酒一个人,会难过。”
傅元夕没由来得很难过,她垂下眼:“女儿知道了。下次陈铭再来,我会同他好好说的。”
“爹不是这个意思。”他看着女儿,“你心里有主意,这很好。不喜欢便别去勉强自己,毕竟谁成家都是冲着白头偕老去的……罢了,爹再养你几年吧。”
外头忽然有些动静,在夜里分外清楚。
“不早了,您快睡吧。”傅元夕道,“明日我再去抓药,大夫换了新方子,多少试一试。”
她在家门口遇见了兄长。
“方才什么动静?”
“没瞧见人,兴许是猫吧。”傅怀意道,“夜里别一个人冒冒失失往外跑,快回去睡觉,听话。”
—
淮山今晚忙得很,深更半夜还在打着哈欠复命,心道一会儿非得想法子讨点赏钱才行。
温景行对自家近卫什么德行很清楚:“明日你歇着,叫南星姨来。”
“啊?”淮山一怔,“主子能舍得给你?”
温景行看着他:“我是亲生的。”
淮山:“……”
诚然他觉得亲生的也未必舍得给,但淮山没敢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清清嗓子道:“今日夜里不安生,额……不甚误入的、寻过去又没舍得给银子的、还有牵涉颇深去寻庇护的,一共七个。”
“没活口?”
“没,自尽比兔子还快。”淮山很不解,“他们哪搞来这么多不要命的?您要是让我去死,我还且得掂量掂量呢。”
“身上没东西?”
“也没有。”淮山道,“干干净净,攀不上尚书府。”
“盯着吧,至少保这群书生性命无虞。”
“额……世子。”淮山犹豫道,“这也要盯,那也要盯,还得保人性命,咱们人有点不够用。”
“不够用明日找东宫要。”温景行道,“他给的差事。”
淮山连日没能好好睡觉,怨气比鬼还重:“……这样没日没夜干活的日子我得过到什么时候?春闱之后?”
“差不多吧。”温景行起身,“跟我出趟门。”
“啊?”淮山一惊,“大半夜的,去哪儿啊?”
“夜色正好,恰宜登门拜访。”
淮山:“……”
恰宜什么?
跟着他主子站在张延琛府门前时,淮山只觉得天要塌了。深更半夜打上门,这是家里哪位的行事作风?
好像都不是,更像隔壁谢侯爷会干的事。
淮山叩门。
没人搭理。
他再叩。
……再叩。
夜里守门的人不耐烦地开门,开口就是赶人。
淮山十分理解。
他主子仿佛不晓得人家不待见他,依旧笑得很客气:“我找张大人。”
那人丢下一句:“明日再来”,门“啪”一声关上了。
于是淮山接着敲。
深夜被扰,怨气一般都很大。于是张延琛被迫迎出来的时,言语间听着像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
然一瞧见人,预备轰人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世子。”
那副想骂不能骂,想客气又客气不起来的模样看得淮山想笑。
温景行张口就胡诌:“张尚书,还没睡吧?”
张延琛:“……”
“巧了,我也睡不着。”温景行道,“路过,讨杯茶喝。”
他跟着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张延迟进了门,才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声:“是不是叨扰了?”
“不曾。”
淮山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主子浑然不觉一般:“那就好。”
茶盏摆好,温景行似乎真的品起茶来,一时称赞他府上茶水,一时又问是哪里得来的。
张延琛摸不着头脑,一把年纪陪坐了半个多时辰,实在熬不住:“世子今夜登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温景行道,“不是说了么,路过。”
张延琛:“……”
于是他们又这样一时说茶,一时说月色,直到天边微微泛起一点白。
“世子。”张延琛终于道,“快到上朝的时辰了。”
“我知道。”温景行看着他,“这不是张尚书睡不着吗?我来陪陪你。”
淮山在后头憋笑憋得快要死了。
又过了很久。
张延琛毕竟年近半百,实在熬不住了:“世子,您究竟有什么事?”
温景行笑笑,终于搭了他的话:“你本也没有睡,在等人吧?可我一直在这儿,他们便不好来说。眼看要到上朝的时辰了,让长辈心焦着实不妥当,不如我为您解惑。”
张延琛忽而笑了:“愿闻其详。”
“还是再等等,让自己人来与张大人说吧。”温景行推开门,背对着他,“张大人,亏心事做多了,终究要遭报应。东宫和陛下都已知晓,你如今只是负隅顽抗,其实没有出路。只一条,别再闹出人命来。陛下心慈,或许看在你曾经尽过心力的份上,能放过你妻儿老小。”
他听见身后一声不屑、狂妄、自负的笑。
于是温景行也笑:“穷途末路,大多不见棺材不掉泪。张尚书,届时走在黄泉路上,记得对你亏欠的人磕头谢罪。”
—
李勤今日从朝上下来,直奔酒楼雅间。
“张延琛今日跟失了魂似的,父皇问他几回,都答得前言不搭后语。”李勤稍顿,“像没睡醒。”
温景行移开目光:“……他没睡。”
李勤眼中全是迷茫和疑惑:“你一早传信,要我下了朝便来,是早有预料?”
“我昨夜登门拜访。”温景行道,“熬了他一宿。”
李勤目瞪口呆:“什么叫熬了他一宿?”
“字面意思。”温景行将茶盏推给他,“要凉了。”
李勤沉默良久:“那你预备日日去熬?怎么听着不靠谱呢。”
“他昨日是没防备,今日再去,只怕门都进不去。”温景行笑笑,“只是夜里听淮山说着,想着折腾他一回也好。”
“你这流氓似的作风到底随了谁?”
“随姑父吧。”
“不过他今日朝上失仪,父皇以他这些时日操劳过度为由提了个人,说是为表体恤,帮他分忧。”李勤道,“那是从前朱洵朱尚书的心腹,多少能牵制一二。”
“嗯。”温景行颔首,“还有件事,想请殿下相助。”
李勤听得头疼:“你又开始同我打官腔,有话直说。”
“淮山昨夜同我诉苦,说人手不够用。”温景行稍顿,“我仔细想过了,我们家一直安分守己,的确没那么多人可用,想同殿下借一点。”
“不够用?”李勤对此表示怀疑,“你家近卫一个能顶一群,还能不够用呢?”
“一个顶一群不假,但爹娘从不许他们一个人去做事,这是规矩。”
李勤耸肩:“谨慎过头了吧?暮山是父皇千挑万选出来的,当初和你家那群近卫打架,一个也没打过!”
“听家里长辈说过,当初他们有个——长兄。”温景行道,“就是一时情急,孤身一人,才出了事。之后但凡略有一丝凶险的差事,都不许一个人去了。”
李勤本以为他口中的长辈是父母,这时才意识到是家里年长的近卫。他少时曾对这种“尊卑不分”很不满,傍晚习字时同父皇说了几句,被拎到墙角听了足足一个时辰的训。
“你是太子。”彼时李永衡半蹲在地上,对才七岁的小孩儿说,“你要明白,万物有灵,众生平等。”
这样高深的话一个小孩子哪里听得懂?
李永衡对上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无奈地叹气,拍拍他的脑袋:“父皇同你讲讲从前的事。”
于是那晚,他真的对一个孩子,讲了儿时在宫中受过的委屈、讲了与他而言重若性命的兄长和母亲、讲了对他照顾良多的兄姐、讲了倾囊相授的老师和真心相待的友人。
李勤其实没有听太懂。
但他记得最要紧的一句——众生平等。
可平等在哪儿呢?
他生来锦衣玉食,有人行礼叩拜。但并非人人如此,于是他仰起头问父皇:“人人都可以吃饱穿暖吗?”
李永衡叹了声气:“不是,父皇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长大就会明白了。”李永衡伸出手,“走,我们去见人。”
君臣之礼不能废,这是他那对比牛还犟兄姐兼功臣的意思。于是李永衡等君臣之礼过后,对李勤说:“去叫人。”
于是有人诚惶诚恐被东宫叫了许多年伯父伯母,至今已然习以为常。
四下无人时,李勤在友人面前的自称也如父亲一般变成了“我”,他终于有几分明白儿时听过那些高深莫测的话。
无非是一句民为贵,君为轻罢了。
李勤回过神,忽然明白他心中的尊卑之别,始终没能真正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