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口中“没那么肤浅”的妹妹李楹正在研墨。她听见动静抬起头,眉眼都笑弯了:“哥哥回来了。”
李勤先向父皇见过礼,才问妹妹:“病养好了?”
“只是夜里忘记关窗,有些不舒服,都好了。”李楹道,“哥哥那儿有什么进展吗?”
李勤回话是对着上首的父亲:“王府还是不愿意出面请贺老先生。”
“嗯。”李永衡搁下笔,“意料之中,本就是随意一问罢了。”
“那今年春闱岂不是……”李楹话说一半便收了声。
“若无贺老先生一般的人物坐镇,张延琛依旧能一手遮天。”李勤稍顿,“父皇,要不就在春闱前将吏部的事定了,省得再牵连今春的考生。”
“你近些年只有年纪在长是不是?”李永衡道,“且不说他将自己摘得干净,即便真有板上钉钉的罪证,他若是将与此有关的人都咬上一口,这些人怎么办?全拉去砍了?”
李勤:“……”
“儿臣明白,要求个最稳妥的法子,否则他早就进大狱了。”李勤道,“可既不牵连从前求过他办事的人,又不波及今春考生,只收拾张延琛一个的法子哪里有?反正儿臣想不出。”
一道折子精准地朝他飞过来。
李勤熟练地接住,破罐子破摔似的:“您原想王府能出面将贺老先生请来,至少能压住张延琛,安安稳稳先将春闱过了。可如今请不来,那怎么办?再容他为非作歹一回吗?”
李楹默默地退开好几步:“……要不儿臣先告退了?”
“老实站那儿。”李永衡道,“你听得还少了?这会儿装什么乖巧?”
李楹乖巧地垂着脑袋站在一边儿。
“罪证先找来再说。”李永衡看着儿子,只觉得窝火,“你折腾这么久,未见有什么进展。灵隐寺是景行去的,当铺也是人家摸到的,你起什么用了?”
李勤:“……我陪他吧。”
李永衡:“滚。”
于是李勤拉着妹妹即刻告退了。
“向统领。”李永衡道,“看热闹看得还高兴吗?”
向弘立即道:“公主殿下来的时候臣就要走,陛下你自己不让臣走的。”
李永衡送了他一个白眼。
“你看,当了皇帝反而比以前更不靠谱了。”向弘道,“咱们能不能有一点儿九五之尊的架子?”
李永衡看了他好一会儿:“向弘,你近来欠揍是不是?”
向弘立即拱手:“臣告退。”
“站住。”李永衡斟酌道,“老师如今在江淮将养,要不你去请?”
“陛下,当初咱们一道读书,老师最喜欢的就是你。”向弘道,“臣是那个险些将他气死的孽徒,臣请不来,你去请说不准能行。”
“朕去请,就成了圣命难违,是逼迫了。”李永衡摆摆手,“罢了,此事再议,你私下走一趟王府,请他们进宫。”
向弘:“偷偷来吗?”
“不然呢?”李永衡道,“明目张胆地来还用得着你?”
“得令。”向弘道,“臣今日夜半时分,翻墙进。”
皇帝见臣子弄得像偷情,世所罕见——但这事儿他们已然都很熟练了。话只说了一到一炷香的功夫,向弘借由职务之便,将出入的痕迹处置妥当,回家睡觉去了。
关月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回想方才所言,忽然问:“家里有那么大地方吗?”
温朝:“……有吧。”
关月:“若不够用就抢侯府的地方,总能塞下的。”
温朝笑笑:“或许用不上呢,景行和太子殿下能将事情办妥当。”
“他几斤几两你心里没数?”关月道,“这些孩子从小见事就少,厉害是厉害的,但都欠着火候,且得经些事才能长大呢。当初也有人替我们顶着天的,只是天塌得早,最终只能靠自己了。”
温朝没有接她这句话,许久才道:“念念说明日要去找小晚,我记得林姨去年从青州捎了不知春,让念念拿给她吧。”
—
傅元夕正对着案上的银子出神。
秦舒忙完瞧见,很不可置信:“……那簪子值这么钱吗?”
傅元夕捧着脸,迷茫地看着母亲:“当然不值,可有人非要买。”
秦舒一脸担忧:“莫不是瞧上你了?”
“娘,虽然已入夜了,但还没到做梦的时辰呢。”傅元夕道,“你女儿出门遮得鬼都认不出,若这样都能有桃花运,老天爷的眼睛怕是长在后脑勺了。”
“怎么说话呢?”秦舒敲她脑袋,“我闺女多得是人惦记。”
“就一个,姓陈名铭,住咱家隔壁。”傅元夕稍顿,“且我瞧不上他。”
秦舒方安心一点儿,又忧虑起来:“这么多银子,总得图点什么吧?咱们家虽然如今穷了点,也断不会卖女儿的!”
“娘,你想哪儿去了?”傅元夕无奈,“我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且人根本没瞧见我长什么样,你别胡思乱想。”
秦舒还是很不放心:“那他是……?”
“看我将个不值什么钱的簪子当宝贝,可怜我吧。”傅元夕望着银子,“如今家里缺银子,先用着吧。等哥哥考完,无论日后是否还在云京,这银子都是要还的。”
且要还上两倍之数,傅元夕心道。人家是好心,将此称之为嗟来之食并不妥当。
但她从来不愿意亏欠谁。
傅元夕将银两分作两份,将其中一份推到母亲眼前:“节省一些,这些足够撑到春闱过后了。女儿还有一个小时候父亲给的平安锁,要不……再凑一凑,多少替哥哥打点一二。”
“不必了。”秦舒笑笑,“你嫂嫂之前就想瞒着你哥哥,用嫁妆去打点,是我不应。哪能随便动人姑娘的嫁妆?”
“我是妹妹。”傅元夕道,“不一样。”
秦舒抬手刮她鼻尖:“你不嫁人了?当当首饰事小,从前给你攒的嫁妆,娘可舍不得动。”
“其实本也没多少,左右我嫁不了什么高门大户,要不还是拿去打点一二?”傅元夕小心翼翼道,“我瞧哥哥那些同窗都——我知道您、爹爹、还有我哥自己,都瞧不上这些事。可寒窗苦读,一朝春闱,若真是因着这些最终落一场空,难道不可惜吗?”
“可惜啊。”秦舒笑笑,“酒酒,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诸如拿银子开路这样的事,但凡有一次,纵然再怎么告诫自己只是如人一般开个路,都会念着还有一条捷径可走。不如最初就不去想,天底下难道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可走?饿不死的。”
傅元夕对她的豁达深表敬佩:“……有人冷嘲热讽时您压得住脾气就行。”
秦舒很坦然:“那当然压不住。”
之后傅元夕再未提过要为春闱打点的事,只是将能省下来的碎银都收好,日日带在身上。
她最不喜欢欠旁人什么,于是就想着,哪怕簪子赎不回来,万一遇见多少还人家一些。
毕竟萍水相逢,或许日后山川两隔,无缘再见了。
春闱的日子愈近,她哥哥便越忙,连素来喜欢在她眼前晃悠的陈铭都很久没见了。
秦舒比儿子还紧张一些,将能拜的全拜过,又开始拜一些傅元夕都不晓得是哪路神仙的东西。傅元夕很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于是没有多言,只是默默接过了照顾父亲的重任。
“爹,喝药。”
“又花不少钱吧?”
“这些事您别操心。”傅元夕将药递给他,“您将身子养好,日后都要挣回来还我的。”
“还,都给你。”傅大明喝过药,盯着手里的空碗好一会儿,“是爹爹没用,人老了,还要拖累你们。”
“我爹当年还在打仗的时候也勉强称得上威震四方。”傅元夕道,“多少能算半条好汉吧?”
傅大明被女儿的“半条好汉”四个字气得够呛,咳了好几声,又同傅元夕絮叨起他当年的英姿。
他说前半句,傅元夕自己接后半句。
“我都听腻了,您还没说腻呢?”傅元夕起身合上窗,“知道您当初厉害,可如今最要紧的事将身体养好。等您好了,我们买一壶好酒来,清风明月为伴,届时再细细说来,我一定认认真真听,行吗?”
自己的女儿自己心里有数,他知道女儿只不过是想他宽心,胡闹两句而已。
可谁家当父母的希望孩子早早懂事呢?
他看着女儿侧脸上虫子似的一道疤,心里忽然像堵了团棉花:“爹爹当时……要是在家就好了。”
“都多少年过去了。”傅元夕垂下眼,“有它在,反能看清楚许多人和事呢。”
“终归是姑娘家。”
“姑娘家也有战功赫赫,侯爵加身的。”傅元夕道,“这些事还是当初您亲自讲给我的。”
“就是讲多了。”傅大明道,“养得你心比天高,又没有那份本事。”
“您是不是想见故人?”傅元夕轻声问,“传言说镇北王府从不拒客,您若实在想见,春闱之后,我陪您去。”
“不见了。”傅大明笑笑,“算哪门子故人?不过是当初年轻气盛,二十好几的人竟跟着一帮孩子犯浑,欠了人家一条命,之后还得了许多指点。到他离开惠州,我才知道这人竟比我还要小几岁。”
他眼里渐渐被往事的唏嘘和感慨填满:“那么厉害的人,应该早不记得当初的愣头青姓甚名谁了。”
[摸头][摸头][摸头]我们小宁(永衡)是好皇帝也是好爹,大家安心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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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山川两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