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夜槐眨了眨眼,侧身向那悬于身旁、隐隐散发着淡金光芒的无相锏问:“你主人哪去了?”
无相锏未有反应。
祈夜槐环顾四周,只见此处已非先前那震颤不已的虫妖巢窟,而是她们上山时所经的林间小径。
“可能带本座寻到你主人?”祈夜槐又问。
无相锏周身金光一闪,仿佛回应般率先向前飞去。飞出一丈有余,似察觉到祈夜槐未曾跟上,便又凌空竖悬,静静等待。
这锏灵的性子,倒与它主人颇为相似。祈夜槐嘴角微扬,迈步跟了上去。
“叮铛——”
林间幽静之处,乍起清越铃声,祈夜槐心魂受扰,脚步一顿。
就在此刻,一股锋锐剑气自她身后猛然袭来。
无相锏再度飞掠而出,与剑芒相迎。交击之间,金光暴射,风浪汹涌,林中草木为之哗哗摇动。
祈夜槐转身望去,只见那被无相锏暂时击退的剑主,体披密不透风的黑袍,仅一对阴鸷双目,露于外面,眈眈相视。
那驱邪镇阴的铃声,便是出自剑穗悬挂的铜铃。而这把剑,剑柄为黑檀所制,剑身由千年雷击桃木打造,剑脊遍布深浅不一的符文。
乃是一把珍稀的诛邪剑,能斩妖灭鬼,显然是冲她有备而来。
祈夜槐心中飞快盘算,无相锏如今脱离主人,仅凭锏灵驭使,难以发挥出其全部威能。未必能胜此握诛邪剑的神秘人。而此刻法力暂失的她,更不消说。
既然武力难以匹敌,那便只能智取,以言语相激,拖延其攻势,伺机逃走。
于是她不急不缓向前踏出一步,谛视着那黑袍男子问:“你的同伴呢?莫非只有你一人,便敢来刺杀本座?本座只怕你有胆接那玄门悬赏,却没命去领。”
“呵,我可不是为那悬赏而来。”黑袍男子紧握剑柄,身形蠢蠢欲动,“我杀你,只为报仇。”
“且慢。”祈夜槐喊道,“报仇可以,但你是不是应先自报家门,再讲讲与本座究竟有何仇怨?
毕竟本座的仇人众多,你也不想最后大仇得报,却让你的仇人至死都不知是死于何人之手吧?”
黑袍男子的动作明显一顿,似乎觉得祈夜槐所言不无道理。
但他平日显然不曾涉猎话本小说,故而不知反派往往死于话多的道理。
“那你便睁大眼睛,好好瞧瞧我是谁!”黑袍男子猝然摘去兜帽,露出一张因烧伤而瘢痕累累、扭曲变形的脸。
祈夜槐眯眼观瞧,这张脸丑得让她很有印象,正是水月城一元堂那名扫地男子,当时因发现他频频偷窥自己,曾开口教训过他。
祈夜槐眉梢一挑,带几分不解:“是你啊,莫非就因本座骂了你几句,便一直怀恨在心,以至于不远千里追杀至此?”
黑袍男子面色愈发阴郁,他猛地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腹部那道蜿蜒如蜈蚣的狰狞肉疤。
“你果然记不得我了。那你可还记得当年,你从这里生生挖出并捏碎的金丹吗?!”
“原来是你。”祈夜槐霎时忆起,此人正是多年前她在偕乐坊重伤的一名行云霄宗弟子。
被她挖去金丹,竟还能苟活至今。想来在水月城再遇之时,他便已开始筹谋复仇了。
“捡回一条命,不知珍惜,反来寻死?”
“少装腔作势,我知你此刻虚弱至极,单凭此锏,护不住你。”黑袍男咬破指尖,以血涂剑。
“今日,我便让你尝尝被剖取魂珠的滋味,再将它交给十垓会,他们便能助我重塑金丹。恶鬼,受死!”
祈夜槐催动体内微薄法力,施展轻功疾遁,同时急令无相锏为她争取时间。
“无相锏,保护好本座,否则拿你主人是问!”
无相锏闻令即动,飞掠而出,阻击黑袍男。黑袍男一边与无相锏缠斗,一边暗运玄机,自袖中甩出数道红线。
红线在空中汇聚一处,倏然幻化为一具暗影傀儡,由线操纵,于树梢间翻腾跳跃,迅疾无匹,直逼祈夜槐后背,猛施一爪。
祈夜槐偏头躲避,但颊畔仍被爪风掠及,留下一道长约半指的细长伤痕,鲜血涔涔而出。
暗影傀儡趁势落地,阻断了她的去路。
祈夜槐抬手抚过脸颊,指端沾染一抹血色,她脸色遽变,阴沉无比。
杀她可以,竟敢伤她的脸!
体内被阻遏的阴气渐渐翻涌,祈夜槐周身也开始散发丝丝煞气。
就在她欲破禁制之时,林中陡现耀目金光,其光炽烈,近乎白炽。
继而于金辉白芒交织间,地动山摇,一条金色龙脉破壤而出,龙吟之声,震天撼地,响彻山林。
金龙虚影腾空,龙身蜿蜒盘旋,龙目炯炯,威严凛然。而龙首之上,端坐一女子,发髻齐整,眉目端凝。随其一指微捺,金龙骤向黑袍男子俯冲而去。
黑袍男子已被龙吟震得心神俱失,肢体僵硬,只能瞠目以待,被金龙怒吼中所喷的金色龙息吞噬。
最终屈膝跪地,七孔流血,手中木剑寸寸碎裂,整个人仅存一口残息。
金龙虚影渐隐,化作点点金光,没入地脉。
钟离檀疾步赶到祈夜槐身旁,本想询问她是否受伤,但目光触及她脸上那道细长伤口,话语便哽咽在喉,眉端紧蹙,眼中闪现恼意。
恼自己不该答应祈夜槐同行,更恼自己未能及时寻到她,以致她受伤。
祈夜槐揉了揉被龙吟震得生疼的耳,若非适才无相锏化盾及时,稍稍抵挡了那声波冲击,她的双耳怕是要聋上好几日。
她抬眼望向钟离檀,心忖对付一个金丹已失的废物,用得着施展如此声势浩大的术法吗?
她有理由怀疑,钟离檀是故意在自己面前卖弄。
心下虽是这般腹诽,却又觉钟离檀方才那模样,着实迷人。
她无奈轻叹,自己似乎真的被钟离檀牢牢吃定了。
见祈夜槐沉默叹息,钟离檀又近一步,问:“还有何处受伤?”
祈夜槐微微咬唇,轻声答:“心疼。”
钟离檀心弦一紧,欲细问究竟,却见祈夜槐抬手,指向脸上伤口,幽幽一叹:“本座这张绝世容颜被毁,岂不心疼?”
钟离檀一愣,随即沉默了。
祈夜槐又问:“真人日后再难见本座昔日的花容月貌,难道不觉惋惜,不觉心疼吗?”
钟离檀默默移开视线,只问道:“此人如何处置?”
“此人与十垓会有关,先问清楚再杀。”
祈夜槐走向黑袍男,一脚踹在他胸口,将其踹翻,讽道:“唯一一次能杀本座报仇的机会,你也未能把握,你们云霄宗当真是废物扎堆啊。”
黑袍男张口便呕出一口黑血,顺颊而下。喘息间,他狞笑道:“方才……若非她及时赶来救你,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吗?”
祈夜槐靠向钟离檀,得意洋洋:“你也可寻帮手救你,譬如你那云霄宗前宗主。哦对,本座险些忘了,如今他已被本座重伤毙命,救你不得。你只能赴黄泉与他为伴了。”
黑袍男气得鲜血狂喷,胸膛起伏如浪,气息渐微。
祈夜槐不再与他废话:“你刚才说要将本座的魂珠剖出交易给十垓会,那当年,你们捕捉妖兽、剖妖丹暗中交易的对象,也是十垓会?”
“不错!”黑袍男濒死之际,身躯不由自主地搐搦,声若游丝,断断续续。
“今日我死便死了,你也活不了多久。十垓会定会寻到你,剖取你的魂珠。其背后主宰……实力超乎想象……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黑袍男子彻底气绝身亡。
从他口中可知,这十垓会便是暗中搜罗三界各族能量核的神秘势力,商会之名一为掩人耳目,二为运转此庞大组织,提供财力支撑。
祈夜槐:“下山吧。”此行虽未擒得那百足虫妖,却意外探得十垓会的重要线索,也算不虚此行。
二人行至山间一处,忽见一隐于岩荫之下的身影,正以口噙嚼草药,敷于创伤处。
定睛一看,正是那百足虫妖。
虫妖也察觉祈夜槐与钟离檀的到来,惊叫一声:“闯你个鬼!阴魂不散啊。”便欲拖着重伤的身躯再次逃窜。
祈夜槐急声道:“别跑,我们真不是为杀你而来。妖卵还你,你告知我们八石城之事。”
虫妖闻言止步,狐疑地回头望向二人。祈夜槐向钟离檀使一眼色,示意她将妖卵交出。
钟离檀解开缚妖袋,妖卵落地,咕噜滚至虫妖脚边。虫妖囫囵一口将其吞下,妖卵的营养与力量流淌全身,舒缓了她的伤痛,断臂也咔嚓一声重新接上。
“看什么看,老娘自己下的卵,老娘吃回肚子里怎么了?”
祈夜槐微微一笑:“您自便。现下可以告诉我们关于八石城之事了吧?”
虫妖倚着岩石坐下,边调息疗伤,边说道:“八石城本就是九州内最大的炼丹制药之城,近日将举办一场丹药大会,汇聚了众多丹师药师。
因此,丹药材料极为紧缺。那李家小子便纠集一伙臭道士捕妖炼制为药材,以供往八石城。”
“李家的上家,可是十垓会?”钟离檀追问。
虫妖不耐地挥手:“什么十垓九垓的,老娘不知道。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快滚吧!”
祈夜槐与钟离檀下山而去。途中,祈夜槐忽想起巢穴中的变故,问钟离檀:“你方才去何处了?”
钟离檀步履一顿,神思恍惚,她只记得落入地陷之后,似有一阵短暂的神智迷失,待神智复归,已置身林间。感知到无相锏气息,便循迹找到了祈夜槐。
见钟离檀面露茫然之色,祈夜槐不再追问,转而打趣道:“瞧瞧,本座就说将本座绑在你身边比较好。如此,即便是方才那般紧急情形,你我也不致失散。”
“绑住她,关起来,她便永远无法离开你了。”蓦地,一道幽渺之音响起。
钟离檀警觉,顾视四周,却未能觅得声源所在。
祈夜槐见钟离檀神色有变,敛笑问道:“怎么了?”
钟离檀迟疑片刻,启口:“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啊。”祈夜槐伸手贴上钟离檀的额头,“你幻听了?莫非那蘑菇的毒还未消解?”
祈夜槐手背的淡淡凉意,令钟离檀心神稍安。她拉下祈夜槐的手,踌躇须臾道:“不绑,牵着。”言罢,便转身继续前行。
祈夜槐笑着握紧她的手:“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