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撞击的回音还在后台嗡嗡作响,混合着孩子们稚嫩却执拗的唱腔,形成一种奇异而刺耳的和鸣。周罗带挺直脊背,将最后一句“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唱得字正腔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唱腔停了。
后台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寂静。
小学员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鼓起了掌,随后掌声越来越大声。
周罗带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做的,虽然是有意做的,但现实的羞耻蔓延到脖子了。
这是什么电视剧吗。她没敢看李素雨的表情。
梁池昌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挥挥手,示意孩子们先去旁边休息。
周罗带还站在原地,目光定定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父亲拂袖而去的暴怒背影。
她的手背还在隐隐作痛,是被热水烫到的地方。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周罗带没有接,只是缓缓转过头,看向李素雨。对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冷锐,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担忧。
“擦擦。”李素雨的声音不高,带着练功后特有的微哑。
周罗带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冰凉一片。她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接过手帕,指尖碰到李素雨的手指,两人都迅速缩回。
“他不会罢休的。”周罗带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知道。”李素雨弯腰捡起地上刚才被周屋撞倒的道具枪,动作利落地将它靠回墙边,“所以呢?”
所以呢?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周罗带心上。
她攥紧了那块柔软的手帕,上面还带着李素雨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汗味。
“所以,”周罗带抬起头,眼神像被雨水洗过的刀子,亮得惊人,“戏得唱得更好。”
李素雨看着她,没说话,只是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的日子,戏院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排练的强度陡然增大。李素雨的要求近乎严苛,一个眼神不到位,一句唱腔韵味不足,都要反复磨上几十遍,直到周罗带精疲力竭,有时甚至靠着墙就能睡着。
周罗带却一声不吭地全都扛了下来。脚踝旧伤复发,疼得厉害时,她就偷偷多吃一片止痛药。嗓子哑了,就含着李素雨不知从哪弄来的中药喉糖。她像是要把所有的不安和愤怒,都发泄在这日复一日的打磨中。
两人之间的话变得更少,默契却与日俱增。一个手势,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偶尔在休息间隙,周罗带累得瘫坐在垫子上,李素雨会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杯温水,或用巧劲帮她放松一下紧绷的肩膀。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像某种无声的支撑。
周罗带不再拒绝梁池昌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也不再刻意避开那些小学员们好奇的打量。她甚至开始主动和梁池昌讨论一些唱腔的细节,或者帮孩子们纠正一下基础动作。
她隐隐感觉到,戏院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了些什么。但没有人说破,只是那种无形的、同仇敌忾的氛围,悄然凝聚着。
许季叶来得更勤了,常常一言不发地坐在角落里听完整场排练,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这天深夜,周罗带最后一个离开戏院。她锁好门,转身却看见李素雨站在巷口的阴影里,像是特意在等她。
“走吧。”李素雨的声音融在夜风里。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路灯将影子拉长又缩短。周罗带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冰冷的薄荷糖盒。
快到公寓楼下时,李素雨忽然开口:“下周,文化局的人会来看排练。”
周罗带脚步一顿,心猛地提了起来。文化局?在这个节骨眼上?
“是机会。”李素雨侧头看她,路灯的光在她眼底闪烁,“也是考验。”
周罗带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手,可能比她们想象的伸得更长。这既是将戏院推向前台的机会,也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刁难。
“唱哪出?”她问,声音有些发紧。
“《贵妃醉酒》。”李素雨吐出四个字,“全本。”
周罗带呼吸一滞。全本!以她现在的火候,根本撑不下来!
“我……”
“你可以。”李素雨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忘了那天你怎么唱的?”
那天……对着父亲决绝离去的背影,那孤注一掷的唱腔……
周罗带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空气,肺部一阵刺痛。她看着李素雨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坚定的眉眼,那股熟悉的、不服输的劲头又顶了上来。
“好。”她听见自己说。
李素雨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边缘磨损的牛皮纸笔记本,递给她。
“这是什么?”
“我师父的笔记。”李素雨的声音很平静,“许老师当年唱《贵妃醉酒》的心得,还有一些……他压箱底的腔调和身段处理。”
周罗带接过笔记本,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几十年的分量和期许。她翻开一页,发黄的纸页上是密密麻麻的毛笔小楷和细致的身段图解。
“这太贵重了……”她声音发颤。
“戏是死的,人是活的。”李素雨看着她,“别辜负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李素雨!”周罗带叫住她。
李素雨回头。
周罗带有很多话想问。想问这笔记是不是许爷爷同意给的,想问如果文化局的人发难怎么办,想问她们到底有多少胜算……但最终,她只是看着对方沉静的眼睛,问了一句:
“你信我吗?”
李素雨沉默地看了她几秒。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我信戏。”她最终说道,声音融在风里,却清晰地落在周罗带心上,“而你在戏里。”
说完,她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
周罗带站在原地,紧紧抱着那本厚重的笔记,直到李素雨的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她抬头望向公寓的窗户,一片漆黑。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转身,没有上楼,而是抱着笔记,快步走向另一个方向——设计学院的通宵自习室。
她需要光,需要空间,需要把这本笔记里的魂,一点点吃透,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文化局?父亲?
来吧。
她倒要看看,这场戏,最后会唱成什么样。
通宵自习室的日光灯管发出低频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倾泻在宽大的桌面上,将牛皮纸笔记本的每一道磨损痕迹都照得无所遁形。周罗带指尖冰凉,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一股陈旧纸张和淡淡墨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属于时光的涩味。
扉页上是许季叶的字,瘦金体,筋骨嶙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锋锐:
“戏是骗局,情要当真。——赠徒素雨”
落款日期是十多年前。
周罗带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地翻开下一页。
然后,她便彻底沉了进去。
那不是一本规整的教材,更像是一个痴人零碎呓语的合集。发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不仅是工笔细描的身段分解图、锣鼓经符号、唱腔工尺谱,更多的是大量即兴的、碎片式的感悟。
有的用朱笔小楷写在页眉页脚:“杨玉环此刻非醉,乃醒至极处,看透矣。”“衔杯非炫技,是孤愤难言,以酒封喉。”
有的则是狂放的草书,挤在身段图的缝隙里:“水袖非袖,是愁肠百结!”“下腰非折腰,是向天地问一声‘何以至此’?!”
还有大段大段被涂改又重写的唱词分析,旁边画着喜怒哀乐各种表情的杨贵妃小像,旁边标注:“此处眼神当如春水破冰”,“此处笑中需带三分泪光”。
周罗带看得心惊,又看得痴迷。她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的、甚至狂傲的许季叶,在无数个深夜里,对着空荡的舞台或镜子,一点点剖开自己的灵魂,去喂养那个名为“杨玉环”的魂灵。
这不是在教戏。这是在传魂。
她看到有一页的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几乎破损,上面只有一行字,墨色深浓,力透纸背:
“无人处,戏方开始。”
旁边,有一行稍新、略显青涩但依旧锋利的字迹,是李素雨的:“懂了吗?”
再下面,是更近期的一句回应,依旧是李素雨的字,却沉稳了许多:“懂了。”
周罗带指尖抚过那两行跨越时空的问答。她似乎能想象到李素雨像自己一样,在某个深夜,捧着这本笔记,苦苦思索,最终豁然开朗的模样。
她翻到“衔杯下腰”那一节。图解极其繁复,标注更是密密麻麻。
“重心非在腰,在丹田一口气。” “仰头非望天,是饮尽人间荒唐。” “酒非酒,是泪,是血,是不得不咽下的傲骨。”
每一句提示都像一把钥匙,咔哒作响,试图打开她体内某把生锈的锁。
她合上笔记,闭上眼,试图在脑海里勾勒那些动作。身体不自觉地随着意念微微晃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模拟水袖的翻飞。
“同学?”旁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
周罗带猛地回神,看见一个抱着书本的女生正诧异地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抱歉。”周罗带脸一热,慌忙坐好。
女生摇摇头走了。自习室又恢复寂静。
周罗带却再也静不下心。那些文字和图解像活了过来,在她脑子里旋转、叫嚣。她猛地站起身,抓起笔记和背包,冲出自习室。
她需要空间,需要镜子,需要……动起来。
深夜的校园空旷无人。冷白的路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孤零零的光圈。周罗带几乎是跑着穿过寂静的广场,直奔设计学院的实验楼。
她知道那里有一间空置的舞蹈排练厅,晚上通常不锁门。
果然,侧门一推就开。巨大的排练厅隐在黑暗里,只有安全出口的绿光提供着微弱的光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地板蜡的味道。
周罗带啪地打开灯。
刺目的白光瞬间照亮整间排练厅。三面墙都是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她有些苍白的脸和孤零零的身影。
她走到场地中央,放下笔记,翻开到“卧鱼”那一页。
深吸一口气,试图按照笔记上的要领,下沉,旋转,卧倒…
“不对。”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眉。动作僵硬,重心不稳,毫无韵味可言,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
她爬起来,再看笔记,再试。
又一次失败。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额发。脚踝开始隐隐作痛。镜子里的身影一次次跌倒,爬起,重复着难看而挣扎的动作。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一**袭来。笔记上那些玄妙的字句,此刻显得如此空洞而遥远。
她甚至开始怀疑,李素雨给她这个,是不是一种变相的劝退?
她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喘着气,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板的接缝。
父亲阴鸷的脸、那枚黑色的摄像头、文化局审查、台下可能存在的刁难目光……所有压力在这一刻轰然降临,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猛地一拳砸在地板上,骨节生疼。
为什么就是不行?!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来自李素雨。
没有文字。
只有一个视频文件。封面是全黑的。
周罗带愣了一下,点开播放。
镜头晃动得很厉害,画质粗糙,像是很多年前用手机偷偷拍的。
画面里是一个极其简陋的练功房,水泥地,白灰墙。年轻的许季叶穿着洗得发白的练功服,正在练习“卧鱼”。
他一遍遍地做,一次次地调整,汗水将后背彻底浸透。动作并非完美无瑕,甚至偶尔也会失去平衡,但他眼神里的专注和那种近乎痛苦的投入,却穿透了粗糙的画质和漫长的时光,直直撞入周罗带眼底。
视频没有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摔在地板上的闷响,反复回荡在空荡的排练厅里。
最后一遍,他终于完成。动作流畅如水中月影,卧倒的姿态既娇慵又破碎,美得惊心动魄。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胸口剧烈起伏,望着镜子的眼睛里,有一种近乎虚脱的明亮。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屏幕暗了下去。
周罗带握着手机,久久无法回神。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无声的喘息和沉重的闷响。
她忽然明白了。
不是技巧。是那股劲。那股把自己打碎了、揉烂了、也要从废墟里开出一朵花来的狠劲。
她缓缓站起身,再次走到镜子前。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笔记。
她闭上眼,回想视频里许季叶最后那个眼神——虚脱,却明亮。
然后,她开始下沉。不是思考重心在哪,而是想象自己正坠入无底深潭。
旋转。不是模仿动作,而是被命运的漩涡裹挟。
卧倒。不是控制身体,而是力竭之后,不得不向下的臣服,却在触地的瞬间,用指尖勾住最后一丝不甘的风流。
她睁开眼。
镜子里的人,发丝凌乱,汗水涔涔,练功服沾了灰,姿态也远称不上完美。
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变了。
不再是挣扎和模仿,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疯狂的笃定。
她保持着那个卧鱼的姿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姿态,伸出手指,虚虚地,向着镜面,做了一个“衔杯”的动作。
仿佛饮下的不是虚无,而是滚烫的、灼穿喉咙的烈酒。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知道了。
戏,是骗局。
情,要当真。
而她,刚刚触碰到那“真”的,滚烫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