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即会意,手也摸向了袖中的银针。正当两个人凝神时,突然:
“喵呜——”
一道高昂的猫叫划破寂静,紧接着是瓦片哗啦乱响、动物撕打追逐的混乱声音从东南角传来。
两个人俱是一怔。
忽然,一团毛茸茸的黑影伴随着碎瓦,“咚”地一声撞破刚补好的窗户纸,滚进屋内,撞翻了花架,最后嗷一嗓子窜进了李棠春的书桌下。
月光透入,照着一地狼藉和几片飘落的黑猫毛。
李棠春:......
言幼微:......
她看见他冷峻的眉目倏然一松,随后吩咐门外侍立的亲信:“明天把工匠再找来修窗户,顺便备些鱼干来。”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荒谬喜感,混合着尚未褪尽的惊吓,漫上她心头。她没忍住,捂嘴轻轻一笑,当李棠春的目光扫过来,她又立刻放下袖子抿住嘴。
只见李棠春蹲了下去,伸出修长的手指悬停在半空,等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自己迟疑地凑近。
他侧脸的线条在暖黄光晕里模糊了棱角,此刻连他的声音都像浸了层棉絮:
“莫怕。”
也不知是对猫说,还是对身后的言幼微说。
原来这双眼睛不审视人的时候,也会映出温软的光。她默默地想。
三日后,泉州商队如期抵苏。
一场精心筹备的“表亲相认”,在安济坊门前潸然上演,引来无数路人驻足唏嘘。不过半日工夫,这桩佳话便如春风野火,从市井茶肆烧到了官家后院。
城内最大的一家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落,惊起满堂茶烟。
那先生不慌不忙,呷了口茶,笑着说道:“列位看官,今日咱不表那远年典故,单说一桩眼下新鲜事——漕司李副使,与那泉州来的表亲小姐!”
他将相认场面说得百转千回,感人肺腑,着重渲染着那小姐的温婉得体与李大人的重情重义。
“诸位试想,偌大个苏州城,多少名门闺秀,怎偏就认了这门泉州远亲?”他话音一顿,折扇轻摇,缓缓道:
“这其中的奥妙啊,恰似那戏文里的无暇白玉,偏偏落在风波亭前!”
堂下茶客听得入神,纷纷点头称是。有婆姨抹着眼角,感叹天公作美;有汉子议论着李大人有情有义,不忘贫贱亲戚。虽也有人揣测官家结亲是否另有深意,但终究被这“佳话”的主流声浪盖了过去。
说书人含笑听着四下议论,惊堂木再起:
“正所谓:苏州烟水最繁华,忽报春风到泉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于是,这段佳话随着茶客们的脚步,不出两日传遍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无人知晓,这桩突如其来的姻缘背后,是剧毒与证据的交织,是复仇与权谋的碰撞,欲意将这苏州的水搅得更浑。
消息传到白年耳中时,他正在与苏州通判蒋汉对弈。
“哦?”蒋汉执棋的手顿了顿,“李棠春的未婚妻?查过底细了?”
“查过了。”白年落下一子,“确是泉州丝绸商颜家的远亲,自幼寄养在外。她家与李家早年确有往来,这婚约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既如此,不妨静观其变。”蒋汉拈起一枚黑棋。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与此同时,这段认亲戏码,自然也成了安济坊这日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前厅候诊的病人交头接耳,后院煎药的仆役窃窃私语。几个等着抓药的婆子挤在廊下,朝诊室方向努嘴:
“听说了吗?砚医师……竟是李大人未过门的夫人!”
“哪个李大人?”
“还有哪个!皇帝亲点的漕司副使李棠春李大人!”
“哎哟,这可真是飞上枝头了!”
......
言幼微一踏入坊内,便察觉到了不同。以往匆忙穿梭的医徒、药工,此刻脚步都缓了许多,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她,交织着好奇、探究,以及一种对待“贵人”的拘谨。
相熟的几位医师远远见了她,笑容比平日更热络三分,哪有往日那般随意招呼,反倒多了些斟酌。
她平静地走向自己惯常坐诊的隔间。还未坐下,张坊主已闻讯快步而来。他年过五旬,医术精湛,又晓察言观色,在安济坊极有威望。他此刻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是带着几分肃然。
“砚青,你随我来。”
张坊主声音不高,附近一众人却瞬间竖起了耳朵。
言幼微随他进了后院僻静的药库旁小室。张坊主掩上门,转过身,上下仔细打量她一番,然后长长舒了口气,露出真切的笑意,却也掺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外间传言,我初闻只当是闲人嚼舌。”他抬手示意言幼微坐下,自己也撩袍落座,“如今看来,竟是真的。李棠春李大人……那位新任漕司副使,真是你的未婚夫婿?”
“坊主明鉴,确有此事。”言幼微垂眸应道。
“好,好!”张坊主连连点头,眼神锐利如昔,“我并非要探听你私事。只是你既入我安济坊,我便需对你尽责。李大人清名在外,乃朝廷栋梁,你……很好。”
他话锋一转,“如此一来,你日后在坊中,便与从前不同了。”
言幼微抬眼,静待下文。
“并非要你辞工或如何。”张坊主感受到她生出的一丝警觉,摆了摆手,“你的医术、心性,我都看在眼里,是安济坊不可或缺的良才。只是,既有了这层身份,许多事便需变通。”
他屈指数来:“其一,问诊时辰需更灵活。日后若有官眷相请,或李大人府上有需,你只管前去,不必拘泥坊内定规,只需事前知会一声即可。其二,那些搬运重物、晾晒药材的粗重杂役,自有人接手,不必你再沾手。其三……”
他略一沉吟,“你如今身份,再与寻常医师挤在大堂隔间,于礼不合,也易生事端。后院东厢那间独立的诊室一直空着,明亮宽敞,稍作收拾,明日你便挪过去吧。一应器具,用最好的。”
张坊主所承诺她的,每一条都实实在在,而非虚头巴脑的恭喜。
言幼微正欲回应,外间隐隐的议论声却因这半天动静,越发清晰起来。隐约能听见坊内最多舌的一位医师羡妒地说道:“砚青真是好命!日后怕是瞧不上咱们这儿的辛苦营生了……”
张坊主自然也听到了,他眉头一皱,忽然提高了声音,向门外说道:
“命好,是老天爷赏饭吃。可若自身没有真本事,再好的命,也接不住!”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言幼微,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砚青留在安济坊,是因她这一手银针、一份仁心,能治病救人!李大人看重她,是她的缘分;坊里留她,是看重她的本事!从今往后,该她做的事、她能救的人,一样不会少!都听明白了?”
外间瞬间鸦雀无声。
张坊主这才缓和了脸色,对言幼微低声道:“莫管闲言。你凭本事立身,何时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安济坊的门永远为你开着,只是切记,无论身份如何变,医者本心不可移。”
言幼微望着张坊主真诚的眼睛,心中那根因“婚约”而微乱的弦,忽然被一只稳重的手轻轻拨正了。她起身,敛衽,郑重一礼:
“砚青谨记坊主教诲。”
走出小室时,坊外偷听的众人如鸟雀般散去。陈沅立马蹭过来,挽住她手臂,小声道:“张坊主说得对……砚青,你还是我们的砚青,对吧?”
言幼微对着她一笑,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对。”
这时,安济坊门外已停着李棠春派来的青篷马车,车辕上那个小小的漕司徽记格外打眼。
“砚青姑娘,大人吩咐,别院东厢已收拾妥当,请您今日便移步过去。”
马车驶过青石板路,辘辘声响敲碎市井喧嚣。言幼微靠在车壁上,打开了一个细长的锦盒,里面是一支上好的枣心笔。
这是周饴刚才递药箱时塞给她的,她会意一笑。这是在祝福她,即使身份转变,亦不要失去自我。在她纷繁复杂的后宅或社交中,仍保有一片可以静心书写的净土。
心有所栖,笔落从容。
她收好那支枣心笔,放入了药箱。车外传来漕兵开道的呵斥声,百姓纷纷避让。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隐于市井的复仇者,而是站在明处的“李夫人”。每一步都是悬崖,每句话都是刀锋。
很快,青篷马车停在一处奢华的宅邸后门。
“漱玉轩”临水而建,粉墙黛瓦,看似清雅,实则处处透着白年的“用心”。仆从大半是白府拨来的眼线,连守门的老仆都生着一双爱打量的眼睛。
车帘掀起,李棠春已立在车下。他伸手扶言幼微下车,指尖在她腕间一触即离,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白年的眼线跟着。”他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望向巷口。
她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臂弯,仪态无可挑剔。
他手臂的线条匀亭而利落,触手是温玉裹着壁垒的质感。即便隔着一层衣裳,她也能感受到肌肉紧实。
于是,她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李棠春手臂上游走。
李棠春停步,冷冷看向她,轻轻握住了她游走的手,咬牙安抚道:
“不必拘谨,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随从眼中,自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门一合上,立马隔绝了那些视线。
李棠春带她绕进了一间清雅的厢房,连窗纸都用了特制的材质,从外看不清内里。
言幼微环视四周:“大人倒是准备周全。”
他目光落在她的药箱上,淡淡提醒道:“笔最重笔意,也最需懂笔之人。收好些,别被有心人污了笔意。”
她心中一惊,问道:“大人连安济坊的动静都了如指掌?”
“若非了如指掌,”他转身推开正房门,“怎知你今日演了一出好戏?”
当晚,李棠春亲至她房中。
他取出一张官驿凭信与一枚“李”字令牌推至她面前。
“往后查事,便宜行事。”
只言片语,却已给予她实质性的权限。
她收下他的诚意,铺开胥江草图,“端午龙舟,三仓守备最虚。民女有一计,或可让大人亲眼见证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