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起早已备好的药箱,随他步入雨夜。
别院书房内,李棠春坐在孤灯下,那油纸包与青瓷瓶搁在他的手边。
她先依例诊脉。指尖下的脉搏,滞涩感似乎比昨日更明显了些,他竟然未服用她昨日开的只能缓解表象的药方。
“大人脉象,郁结未解,湿邪犹在。”她收回手。
李棠春终于抬头,审视她,阴阳怪气道:
“是么?本官还以为,是中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确实是中了不干净的东西。
她心想。
“很多北方人初至江南,水土不服亦是常事。我给大人的方中已兼顾调和脾胃。”
他看着她专注的脸和那点惹眼的泪痣,随后目光落在她笔下的纸笺上。字迹清秀,笔触间却带着一股不容折损的韧劲。
“砚医师在安济坊多久了?”他忽然问。
“回大人,两月有余。”
他语气随意,“那这两月,可曾听闻苏州漕运、盐务这几大‘行当’?”
她笔下一顿,随即快速写下最后一味药:“民女身份低微,只管行医问药,不敢妄议其他。”
他忽然倾身向前,伸手叩了叩她刚放下的脉枕边缘,看着她说:
“有意思。那依医师高见,若是有人在本官的茶里,也掺了点儿‘水土不服’,这该算以毒攻毒,还是雪上加霜?”
窗外忽然传来隔壁园子咿咿呀呀的评弹声,唱的是《白蛇传》里“水斗”一折。缠绵悱恻的唱词,与他们二人间毫无暧昧的氛围格格不入。
“昨夜画舫,有人递了样东西给本官。”李棠春翻动着那叠账页,开门见山道:“说是胥江三仓的账册。砚医师常行走市井,可知这胥江三仓,水深几许?”
“你要的‘诚意’,指什么?又当如何换取根治之法,与另外半本账册?”
窗外唱声愈发婉转悠扬。
“根治之法,与完整账册,民女自当奉上。但民女所求,并非金银,只需大人允诺一事。”她乖顺地回答,手却缩回了袖子,暗自摸上袖里淬了毒的银针。
“讲。”
她声如击玉,却惊得满室死寂:
“与民女,缔结假凤虚凰之盟。”
烛火映得她眉眼愈发沉静,也映得他眸色愈发深邃。他倾身,眸底烛火为之一摇。
“你说什么?”
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光下投出一道阴影,顷刻间将本就娇小的她全然笼罩。
他目光森寒:“你以为,凭借几分医术,一点把柄,便可要挟朝廷命官,将官牒婚书视作儿戏?你可知,单凭此言,本官便可治你死罪。”
话音落下,书房内杀机弥漫。
言幼微仰起头看向他,像引颈就戮的天鹅,“民女不敢挟持大人,只是在陈述一个对彼此都更有利的选择。”
“有利?”李棠春嗤笑一声,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他忽然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咽喉皮肤,却又在分毫之上停住。
那悬而未决的触碰,比真实的掐握更令她心惊胆战。
而与此同时,她的手紧紧在袖中撰住了毒银针。
“是。”
她无视他的讥讽,目光却时刻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正当她欲再度开口,窗外那画舫歌女又唱了起来,飘来一句旖旎婉转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可惜了这副好嗓子,她心道。
眼前若是她的意中人,她还能有心情听上两句。
在这不合时宜的昆腔中,李棠春俯身逼近,她闻到了他身上那缕清冽的海棠香。
“继续说。若不能让本官满意……”
他的指尖终于落下,却轻得像一片羽毛,沿着她颈侧皮肤缓缓滑下。所过之处,激起她一阵战栗。
她在他这般狎昵的威胁下,眼角开始泛红,反问:“大人怕了?怕这桩交易背后,藏着你无法掌控的变数?”
她侧过头,唇几乎要擦过他的下颌,睫毛却止不住地轻颤了起来,手中的银针也捏得越紧。
她还不能出手自保,何况眼前之人是朝廷命官。一旦出手,她们的合作就彻底没了希望。
李棠春看着此刻还能走神的言幼微,冷笑一声,然后收紧了停留在她锁骨处的手指,并非弄疼她,而是将她禁锢在原处。
“掌控?”他反问。
“在这间书房里,连你的呼吸,都在我一念之间。”
果然够狠。
看来外界传言不虚。
“大人不会。杀我,缠丝绕无人能解。留我,我能祝您一臂之力。大人孤身南下,利弊权衡,比民女更懂。”
他位高权重又如何?
家世显赫又如何?
这狼环虎饲的苏州,他单打独斗又能有几分胜算?
她虽不知道李棠春奉命来整顿到哪个程度,但既是皇帝亲指,想必很重要。既然重要,便不能单打独斗。
话音一落,沉默开始蔓延。
她继续抛出筹码:“而若应下此盟,届时,大人借夫人之名,行查案之实,许多您不便亲自去的地方,许多您不便亲自询问的人,都由民女代劳。这不比大人您孤身犯险,与整个苏州官场为敌,更有利吗?”
他问:“你想要什么?”
“民女漂泊至今,并非无根之木。三年前,苏州水患,我与家母于逃难途中失散。至今生死不明。”
她从不将信任寄托于一个尚未可知的京官,所以将时间点模糊地对应上父亲出事的那场水患。
“大人位高权重,耳目通达,远非民女所能及。‘李夫人’这个身份,便是我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最好的掩护。”
“哦?”他尾音微扬,道:“仅是寻亲?”
他出身的世家大族,亲情淡薄。眼前女子的这种纯粹执念,反而令他有些不信。
“仅是寻亲。民女可以立誓,绝不做危及大人仕途、有损大人声名之事。今你我殊途同归,各取所需,唯求大人官袍一隅暂作庇荫。”
“此事之后,一别两宽,各不相欠。”
她的眼中清晰地映着一点烛火,宛若风中将熄却不愿熄的烬火。
这确实是她的真心话。
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书房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他背过身去,面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看她。言幼微亦不再言语,给他权衡的时间。良久,久到烛火都快要燃尽,他才转过身,脸上是冰冷的权衡。
“人前为夫妻,人后为同谋。待案结之日,便是和离之时。”
“民女明白。”
“记住你今日之言。”
他踱至窗前,月华将其绯色官袍染上一层冷辉。
“三日后,会有一支泉州商队抵苏。其中几位老仆,将会泪眼婆娑地道出他们主家多年在苦寻一位表小姐,幼时因随商旅迁徙与家人失散,与漕司副使李棠春早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侧首,目光如刃,剖开夜色。“你,便是她。”
泉州,正是她老师为她安排的户籍地。他果然已查过她的底,或者说,他顺势利用了她已有的伪装。
“是。”她应下。
李棠春的目光在她清艳带刺的面庞停留。烛光映照下,言幼微宛如一株月下海棠,看似纤柔易折,可内里却韧性十足。
“若他日你有二心,或敢在解药上再做手脚,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他补充道。
这话她是信的,解药她不会动手脚。
至于二心嘛......得看他会不会中途倒戈。
不过,她终是松了口气。自此,自己便与李棠春踏上了同一条船。虽只是数月之期的权宜之计,但有这段因果,便多了几分希望。
“成交。”她回答。
李棠春端起了茶杯,眉眼在茶烟中略显柔和,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砚青。此名甚雅,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名为我老师所取。他望我沉静如砚,素心似青,也愿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棠春正要继续开口,窗外陡然传来几声瓦片碎裂的声响。
两人交换眼神,同时屏息。李棠春反应更快一步地把将她拉至身后黑暗中,他的气息近在她咫尺。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攻击,而是一片死寂。言幼微忽然抱住了他的手臂。
这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让他身体一僵。
“既已是夫妻,我这会儿害怕,抱你手臂没有问题吧。”她用仅他能听见的声音极快地说道。
李棠春没料到眼前之人入戏如此之快,于是僵硬地把手覆上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如同安抚,然后低语说“东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