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传来的触感率先苏醒——不是医疗舱被单的织物纹理,而是另一种皮肤的粗糙与温热,混合着晶体坚冷的边缘。陈镜辞的食指微微屈起,指节抵在许未晞左手虎口那块尚未完全结晶化的皮肤上,那块皮肤下搏动着的血管频率,正通过接触点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缓慢,沉重,带着某种被强行拖拽的滞涩感,但确实在跳动。
他睁开眼。
隔离舱顶部的照明板依旧散发着恒定的乳白色光,但此刻那光线里似乎掺杂了肉眼难以察觉的极细微谐律波纹——那是多重屏蔽场与舱内两人体内异常辐射持续对抗产生的干涉效应。他侧过头,脖颈传来熟悉的、齿轮锈蚀般的滞涩疼痛,但比昨日轻微了一分。
许未晞已经醒了。或者说,至少那只还能称之为“眼睛”的左眼正睁着,瞳孔在昏暗光线下微微收缩,盯着天花板某处,眼神空洞。他的右半边脸——暗红色晶体覆盖的部分——在光线照射下折射出诡谲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光泽。陈镜辞的目光顺着他的脸颊下移,落在他左侧脖颈。那里的皮肤下,蛛网状的晶纹似乎比昨天……扩张了半毫米?
(协议没有完全压制住。)
这个认知让陈镜辞的心脏收缩了一下。几乎同时,他左臂蔓延至锁骨处的黑色纹路传来一阵细微的、针刺般的悸动,仿佛在呼应他的担忧。他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牵动胸腔,带来闷痛和隐约的铁锈味——强迫自己冷静。
“看够了没?”嘶哑破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晶体摩擦的杂音。
陈镜辞转回视线,对上许未晞那只还能勉强转动的左眼。眼白布满血丝,瞳孔深处是疲惫和某种被压抑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烦躁。
“你的晶体侵蚀在左颈区域有轻微扩散。”陈镜辞的声音同样嘶哑,但依旧保持着陈述事实的平稳,“约零点三至零点五毫米。我的黑色纹路在肩胛位置也有类似反应。‘概念连接协议’的抑制效果可能存在周期性波动或局部薄弱点。”
许未晞的左眼闭上,又睁开,眼睫颤抖了一下。“所以呢?你要给我画个进度条?每天播报‘今天你的脖子又多变成石头一点’?”
“数据化有助于监控变化趋势。”陈镜辞说,同时尝试活动右手指——依旧与许未晞的左手交握着,但此刻他刻意让指腹轻轻按压对方手背,“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这种‘扩散’是否与协议编织度的增长同步。”
许未晞沉默了几秒。陈镜辞能感觉到他手掌肌肉的细微紧绷,以及通过协议连接传来的、一阵混杂着抗拒与不得不承认的烦闷情绪。
“你脑子里那破系统,”许未晞最终开口,声音低了些,“又算出什么了?”
陈镜辞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深处。那里,“混沌运算区”与“概念连接协议”已经纠缠得难分彼此,系统的界面不再是他熟悉的银白色数据流,而是变成了一种不断变幻的、暗金色与银白交织的混沌图谱。他发出一个简单的查询指令。
【‘概念连接协议-初级’当前编织度:13.7%。较昨日提升0.6%。】
【异变抑制效率动态监测:许未晞-矛盾结晶区域,左颈部扩散速率0.42mm/24h,协议抑制效率71.3%(昨日72.1%);陈镜辞-侵蚀纹路区域,左肩胛扩散速率0.38mm/24h,协议抑制效率69.8%(昨日70.5%)。】
【警告:抑制效率呈缓慢下降趋势。推测原因:1.协议编织不完善,存在结构漏洞;2. ‘种子’效应活性周期性波动;3. 外部环境谐律干扰(隔离舱屏蔽场可能产生微小共振干扰)。】
【建议:提升协议编织优先级;尝试局部意识协同,强化协议节点;请求外部环境谐律微调。】
冰冷的机械音在意识深处回响,但陈镜辞隐约感觉到,这“声音”的质感似乎与以往不同——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疲惫”或“吃力”的波动。系统本身也在承受压力。
他睁开眼,将数据概要通过意念传递过去。
许未晞那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到陈镜辞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才收到一段情绪复杂、信号混乱的意念回应:【所以这破协议一边织网,一边漏风?我们就像两个破水袋,指望一张也在漏的破网兜着?】
比喻粗糙,但精准。
“目前的状况可以这样理解。”陈镜辞承认,“但协议仍在增长,抑制效率虽有下降,但基础值仍维持在危险阈值之上。关键在于,我们需要找到提升效率的方法,而不是任由它缓慢损耗。”
“怎么找?”许未晞的左眼斜睨过来,眼神里是熟悉的、破罐子破摔式的暴躁,“靠猜?靠你那系统瞎算?还是靠外面那些穿得像太空人的家伙隔着玻璃指指点点?”
陈镜辞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从醒来开始,他们的手就没有分开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每一次尝试轻微松开,协议连接就会传来尖锐的警告性刺痛,异变区域也会立刻产生不安定的躁动。这种物理接触的强制性,此刻成了最直白的囚笼,也是唯一的锚点。
他抬起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食指,在医疗床的合金护栏上,轻轻敲击。
哒。哒哒。哒。
简单的节奏。许未晞的视线移过去,左眉(那只还能动的眉毛)极其轻微地挑了一下。这是他们昏迷前在γ-7实验场用过的、最基础的通讯代码简化版,三下代表“有想法”。
“说。”许未晞吐出单字。
“协议的核心功能之一是‘协调’。”陈镜辞的语速缓慢,每个字都像从干涸的井里费力提出,“它并非单向压制异变,而是试图在我们两种异变之间建立某种……‘互锁’与‘平衡’。我们之前尝试过的相互‘治疗’,本质就是利用这一点。”
“所以?”
“所以,被动等待协议自我编织太慢。”陈镜辞的琥珀色瞳孔在苍白脸上显得格外清晰,“我们需要主动介入。不是对抗协议,而是……引导它,加速它。”
许未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覆盖着晶体的部分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怎么引导?用意识?就我们现在这德性,稍微动动念头都疼得想撞墙。”
“疼痛是因为协议通道还不稳定,意识活动产生的谐律波动与协议结构产生冲突。”陈镜辞说,“但如果我们不试图‘思考’复杂问题,只是进行最基础的、同步的‘感知’呢?”
他停顿,让许未晞消化这个词。
“感知?”许未晞重复,眼神里多了些警惕,“感知什么?我身上哪里更疼?还是你哪里更冷?”
“感知协议本身。”陈镜辞的目光变得专注,那是他进入“定义者”状态时的神情,尽管此刻这神情被脸上的黑色纹路和虚弱削减了锐利,“我们一直把协议当成一个‘工具’或‘现象’。但如果……我们尝试去‘感受’它的结构,它的运作方式?就像感受自己的呼吸或心跳?”
许未晞盯着他,左眼眯起。“你疯了?那玩意儿在我们意识深处,跟‘种子’和那些污染搅在一起!主动去碰?嫌死得不够快?”
“风险存在。”陈镜辞不否认,“但‘概念连接协议’的本质,很可能是‘种子’在我们特殊共生状态下衍生出的‘适应性结构’。它本身具有一定‘智能’或‘学习性’。我们越是不去理解、不去接触,它就越是按照某种原始本能运作,效率低下且不可控。而如果我们能建立哪怕最基础的双向沟通——”
“——就可能让它更‘听话’?更有效率?”许未晞接话,语气充满讽刺,“书呆子,你当这是在驯狗?那玩意儿是‘**悖论’的碎片变出来的!它有没有‘意识’都难说!”
“不需要意识。只需要‘响应模式’。”陈镜辞坚持,他的右手食指在护栏上无意识地划动着,“任何结构,只要存在,就有其运作规律。我们找到规律,施加影响,就可能优化结果。这是最基本的逻辑。”
许未晞不说话了。他转回头,继续盯着天花板。左眼瞳孔散大又收缩,呼吸声在寂静的舱室里显得粗重。陈镜辞能感觉到,通过协议连接传来的情绪波动正在剧烈变化:恐惧、抗拒、暴躁、一丝被掩藏的好奇、还有更深处的……某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足足过了三分钟。
“怎么做?”许未晞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但平静了些,“先说好,要是感觉不对,老子立刻停。你也得停。”
“同意。”陈镜辞说,“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同步呼吸。”
许未晞的左眼瞥过来,眼神像在看傻子。“呼吸?”
“身体最基础、最自主的节律之一。”陈镜辞解释,“也是我们目前少数还能勉强自主控制的功能。尝试让我们的呼吸频率、深度完全同步。在这个过程中,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本身,以及……呼吸时,协议连接处产生的细微谐律共振。”
他说得很抽象,但许未晞听懂了。或者说,许未晞的“战斗本能”听懂了——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丝可能,哪怕听起来荒诞。
“试试。”许未晞闭上眼睛,“你数拍子。”
陈镜辞也闭上眼。他开始缓慢吸气,刻意拉长呼吸节奏,用自己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计数:“一……二……三……四……”
许未晞跟着他的节奏。一开始很不协调——他的胸腔因晶体化而活动受限,呼吸本就浅促,强行拉长节奏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闷痛。但他咬牙忍住,调整,再调整。
渐渐地,两个粗重、艰难但逐渐趋同的呼吸声在隔离舱内响起。
陈镜辞将意识集中在呼吸的流动上。空气进入肺部,扩张,停滞,呼出。很基础的生理过程。但同时,他开始“倾听”更深层的东西——在每一次吸气时,左臂黑色纹路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冰冷悸动;在每一次呼气时,通过紧握的左手传来的、许未晞体内矛盾结晶的、如同遥远嗡鸣的能量回响。
更深处,在那片意识与协议交融的混沌区域,随着呼吸的同步,某种细微的“涟漪”开始扩散。不是数据,不是图像,而是一种……“质感”的变化。原本混乱交织的暗金色与银白色丝线,似乎因为外部输入了稳定的节律,而产生了微小的、趋向有序的排列调整。
【检测到宿主与关联个体A基础生理节律同步率上升至89%。】
【‘概念连接协议’底层结构谐振增强,编织效率临时提升0.03%。】
【警告:意识聚焦深度不足,谐振不稳定。】
系统的提示音响起,证实了陈镜辞的推测。
“感觉到了吗?”陈镜辞低声问,没有睁眼,“那种……‘绷紧的弦被轻轻拨动’的感觉。”
“……有点。”许未晞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像有根细针在脑子里……轻轻刮。不疼,但……很怪。”
“那是协议结构对同步节律的响应。”陈镜辞说,“现在,尝试将注意力从呼吸本身,稍微移开一点点……移向那根‘被拨动的弦’。不要思考,只是‘感受’它振动的频率。”
这很难。比同步呼吸难得多。注意力像是滑溜的鱼,稍不留神就从那微妙的感觉上溜走,要么沉入身体的痛苦,要么飘向无关的思绪。陈镜辞凭借多年训练出的精神控制力勉强维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许未晞那边传来的情绪波动则更加混乱——他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感知”,更多的是靠本能和蛮力在硬撑。
时间在缓慢的呼吸和艰难的聚焦中流逝。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舱外的观察窗偶尔有影子晃动——是莫娜或埃利奥特在记录数据。
突然——
许未晞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
不是疼痛的痉挛,更像是某种……被突然“电击”或“触碰”到的反应。
几乎同时,陈镜辞的意识深处,那片混沌的协议结构区域,某一点骤然亮起!不是视觉上的光,而是感知上的“凸显”——就像黑暗房间里,有人突然用手指点中了墙上的某个特定斑点!
“操!”许未晞低吼出声,左眼猛地睁开,瞳孔收缩成针尖,“什么东西?!”
陈镜辞也睁开了眼,呼吸节奏被打乱,心脏狂跳。“你感觉到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协议里面……”许未晞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不确定的惊疑,“不是我,也不是你……是第三个……‘存在感’?很微弱,但……刚才突然‘动’了一下,像在……‘看’我们?”
陈镜辞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他立刻向系统发出查询指令。
【深度扫描协议结构……检测到未知活性波动源……定位……】
【定位成功。波动源位于协议编织网络第七节点与第九节点交汇处。】
【特征分析:谐律属性无法识别,具备微弱自主波动模式,与‘种子’效应核心残留高度相关。】
【风险评估:暂未检测到攻击性或侵蚀性行为。行为模式类似……‘观察’与‘记录’。】
【新命名建议:‘协议内观察者(暂定)’。】
冰冷的文字在意识中浮现,却让陈镜辞的手指微微发冷。
种子……不仅仅在编织协议。它还在协议内部,留下了某种具有“观察”功能的……衍生物?
“是‘种子’的残留活性。”陈镜辞的声音保持平稳,但语速加快了,“它在协议结构里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感知点。可能是在记录我们的同步尝试,以及协议的反应。”
许未晞的左眼死死盯着他,眼神凶戾。“也就是说,那鬼东西现在不光在我们身体里,还在我们脑袋里安了‘摄像头’?”
“类比不准确,但性质类似。”陈镜辞承认,“不过从数据看,它目前只有基础的记录功能,不具备干预能力。某种意义上,它可能也是协议的一部分——一个用于收集数据、优化协议自我编织的‘传感器’。”
“老子不管它是什么传感器还是摄像头!”许未晞的呼吸再次变得粗重,这次是因为愤怒,“让它滚出去!”
“做不到。”陈镜辞摇头,黑色的发丝擦过冰冷的脸颊,“它已经与协议结构深度融合。强行剥离可能导致协议崩溃。至少目前,它是无害的。”
“无害?”许未晞嗤笑,左眼里的血丝更重了,“书呆子,你忘了γ-7实验场里那些‘无害’的观察系统最后变成什么样了?初代观测者怎么崩溃的?那些静滞的研究员为什么被困在那里六十年?!”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在陈镜辞竭力维持的理性冰面上。裂缝蔓延。
陈镜辞沉默。他无法反驳。实验场的教训太惨烈。对任何具备“智能”或“自主性”的未知存在抱有天真的信任,都是愚蠢的。
但现状是,他们别无选择。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陈镜辞最终说,声音低沉,“关于这个‘协议内观察者’,关于‘种子’在协议中的完整作用机制。盲目恐惧或排斥没有意义。”
他再次抬起右手食指,敲击护栏。
哒哒。哒。哒哒哒。
(继续,但要小心。)
许未晞盯着他的手指,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覆盖晶体的右半边脸上,裂痕深处有暗红色的微光急促闪烁了几次,最终归于平复。
“……怎么继续?”他问,声音里的愤怒压了下去,变成一种近乎疲惫的沙哑,“那玩意儿在看着。我们还敢‘感知’协议?”
“正因为它‘看着’,我们才要继续。”陈镜辞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冷光,“我们需要知道它‘看’到什么会有什么反应。需要建立……交互模式。”
他停顿,整理思路。
“刚才的同步呼吸,触发了它的‘记录’反应。说明我们的协同行为,是它关注的重点。那么,如果我们进行更复杂一点的协同呢?”
“比如?”
“比如,”陈镜辞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尝试用意识,共同‘描绘’一个简单的概念。”
许未晞的左眼眯起。“描绘概念?用想的?”
“用协议作为媒介。”陈镜辞解释,“我们各自向协议传递一个最基础、最稳定的‘意象’,然后尝试让这两个意象在协议结构内……靠近,但不融合。就像用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一张纸的两端。”
这个比喻让许未晞稍微理解了。“什么意象?”
“对你而言,可以是‘火焰’——你最熟悉、最具象的能量形态。”陈镜辞说,“对我,用‘齿轮’——秩序的象征。我们不同步呼吸了,转而将意识聚焦在这两个意象上,然后……通过协议连接,彼此‘感知’对方的意象存在,但保持独立。”
这比同步呼吸更难。需要高度的意识控制和精确的“想象”能力。但好处是,不直接触碰协议结构本身,而是利用协议作为“信道”。
许未晞沉默了更久。最终,他闭上眼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试。”
陈镜辞也闭上眼。
他先构建“齿轮”的意象。不是具体的机械齿轮,而是更抽象的概念——咬合、转动、规律、精准。他将这个意象包裹在一层薄薄的、属于定义谐律的银白色光晕中(尽管这光晕现在已被污染染黑),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推”向协议连接的方向。
几乎同时,他感觉到许未晞那边,一团灼热、跳跃、充满不稳定破坏力的“火焰”意象被传递过来。那意象粗糙、狂暴,但核心却异常凝实——那是许未晞战斗意志的具象化。
两个意象在协议构成的混沌通道中“相遇”。
没有碰撞,没有排斥。齿轮悬浮在通道一端,缓慢自转;火焰在另一端燃烧,静静跃动。它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段距离由协议本身的结构维持着。
陈镜辞将意识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维持齿轮意象的稳定;另一部分,则极其谨慎地“延伸”出去,去“触摸”火焰意象的边缘。
不是吞噬,不是分析,只是最轻的触碰——就像用手指去试探蜡烛火焰外围的热度。
瞬间,灼热感顺着意识连接反馈回来!不是真实的温度,而是“概念”上的灼热——那是属于许未晞的、狂暴的生命力和破坏欲的质感!
几乎同时,许未晞那边也传来了反馈——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带着精密咬合感的“触感”,那是陈镜辞理性与秩序的本质。
两个人都轻微地颤了一下。
但这次,没有疼痛,没有警告。只有一种奇异的、清晰的“认知”:通过协议,他们以最直接的方式,“触摸”到了对方力量核心的某种“本质”。
而那个“协议内观察者”——
陈镜辞的意识分出一丝最细微的“余光”,投向协议结构中那个活跃点。
它在“记录”。而且,活性显著增强了。它不再只是被动观察,而是似乎对这两个稳定存在的“意象”以及它们之间建立的“连接”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陈镜辞甚至隐约感觉到,从那一点上,散发出极其微弱的、类似“扫描”或“分析”的波动,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齿轮与火焰,以及连接它们的协议丝线。
它……在学习?
这个念头让陈镜辞心脏一紧。但他强行压制住中断的冲动。必须继续,必须获取更多数据。
他维持着齿轮意象,同时,尝试向许未晞传递一个意念:【稳定住。它在分析我们的连接模式。不要对抗,保持现状。】
许未晞的火焰意象轻微摇曳了一下,随即恢复稳定。传回的意念只有一个字:【懂。】
时间再次缓慢流逝。隔离舱内只剩下仪器声和两人逐渐趋于同步的、深长的呼吸。他们闭着眼,额头上都渗出汗水,脸色苍白,但神情却是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共同进行一场无声的、危险的仪式。
观察窗外,莫娜医生和埃利奥特紧盯着监测屏幕。屏幕上,两人的脑波同步率曲线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升,已经突破了之前昏迷时的峰值,并且还在继续上升。代表谐律辐射的读数则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稳定——三种污染信号依旧存在,但它们之间的“干涉波纹”正在变得规律,振幅在缓慢减小。
“他们在干什么?”埃利奥特声音发颤,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脑波同步率达到92%了!而且还在升!这已经超过正常‘协同作战’的阈值了!还有谐律读数……你看,黑色侵蚀和矛盾结晶的辐射峰值在互相抵消!虽然幅度很小,但趋势很明显!”
莫娜没有回答。她双手撑在观察窗台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锁定在舱内那两张苍白、痛苦却又异常平静的脸上。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舱内。
陈镜辞的意识几乎全部沉浸在维持意象和监控协议的状态中。他能感觉到,随着他们这种“意象连接”的持续,协议本身的编织速度在加快——那些暗金色与银白色的丝线,正以肉眼(意识之眼)可见的速度,沿着齿轮与火焰之间建立的那条“连接路径”进行加固和延伸。编织度读数在缓慢但坚定地跳动:13.8%……13.9%……
而那个“协议内观察者”,在经历了最初的分析波动后,似乎……安静了下来?不,不是安静,而是它的活性以一种更隐蔽、更深层的方式融入了协议的编织过程。陈镜辞隐约感觉到,它不再仅仅是个“观察者”,而是开始扮演某种“调节者”或“催化剂”的角色——它似乎在利用从齿轮与火焰连接中获取的“数据”,微妙地调整协议丝线的编织角度和密度,让整个结构更加……高效?
这发现让他心生寒意,却又带着一丝荒谬的希望。种子衍生的存在,在帮助他们稳定协议?这背后有什么目的?
他不知道。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感觉到许未晞的意念传来一阵波动,带着明显的吃力:【撑不住了……火焰……要散了……】
陈镜辞自己的精神力也接近枯竭。维持高度凝实的意象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负担太重。
【慢慢撤。】他传递意念,【先让意象淡化,不要突然断开连接。】
两人开始缓缓撤去意识对意象的灌注。齿轮的转动变慢,轮廓模糊;火焰的跃动减弱,光芒黯淡。它们之间的连接也逐渐松弛、消散。
就在意象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
那个“协议内观察者”突然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它传递过来的不再是“观察”或“分析”的波动,而是一段极其短暂、破碎、却异常清晰的“信息碎片”!
那碎片不是语言,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混合了“认知”与“冲动”的复合体,直接烙印在两人的意识感知上:
【稳定……连接……有益……】
【继续……提供……数据……】
【协议……成长……抑制……增强……】
【警告……外部……干扰……接近……】
【准备……应对……】
信息戛然而止。
齿轮与火焰的意象彻底消散。
陈镜辞和许未晞同时猛地睁开眼,剧烈喘息,汗水浸透了额发和病号服的后背。两人的手依旧紧握着,但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舱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仪器急促的报警声——刚才那瞬间的信息冲击,让他们的生命体征出现了短暂而剧烈的波动。
“它……说话了?”许未晞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左眼里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算是‘说话’。”陈镜辞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更像是……一种本能的‘信息释放’。它把它的‘认知’和‘预警’直接投射给我们。”
“预警?”许未晞捕捉到关键词,“什么外部干扰?谁接近?”
陈镜辞摇头。信息太碎片,无法解析具体内容。但他立刻向系统发出指令,扫描隔离舱外部环境。
【外部环境扫描:隔离舱多重屏蔽场运行正常,无物理入侵迹象。】
【据点内部谐律环境监测:未检测到异常谐律波动或入侵信号。】
【远程警戒网络:图书馆外围防御圈状态正常,未报告敌情。】
一切正常?
不。陈镜辞不相信那个“协议内观察者”会无的放矢。它所说的“外部干扰”和“接近”,很可能指的是某种他们现有监控手段无法探测的东西——比如,高维概念的扰动?或者……宋清许那种级别的存在的窥探?
这个可能性让他后背发凉。
“我们需要通知莫娜。”陈镜辞说,目光转向观察窗。
窗外,莫娜和埃利奥特显然也注意到了异常。通讯系统立刻被接通。
“发生了什么?”莫娜的声音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们的脑波同步率和生命体征刚才出现了异常峰值。谐律读数也有短暂规律化现象,但随即恢复混乱。”
陈镜辞抬起还能动的右手食指,在护栏上快速敲击出一段较长的代码——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用于传递复杂信息的简化密码。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尝试意识协同。协议内有未知活性存在。发出预警:外部干扰接近。请求提升戒备等级。)
莫娜看着旁边研究员实时翻译出的文字,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她与埃利奥特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知道了。”莫娜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冷静,但语速加快,“我们会立刻全面检查据点内外安全状况,并将警戒等级提升至最高。你们现在的状况如何?需要医疗干预吗?”
陈镜辞敲击:【精神透支。身体无新恶化。协议编织度小幅提升。需休息观察。】
“明白。保持通讯畅通,有任何变化立刻通知。”莫娜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了几分,“另外……关于你们提到的‘协议内未知活性’,描述尽可能详细。这对我们理解你们的状态至关重要。”
陈镜辞看了一眼许未晞。许未晞闭上左眼,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没说话。
陈镜辞转回头,面对观察窗,缓缓地,用嘶哑但清晰的声音,开始讲述刚才发生的一切。
从同步呼吸的尝试,到感知到“协议内观察者”的存在,再到构建意象连接、观察者的反应,以及最后那段破碎的预警信息。
他尽可能客观、精确地描述,不添加个人猜测,只陈述事实。
随着他的讲述,观察窗外,莫娜和埃利奥特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恐惧,有对未知的敬畏,也有作为研究者被新领域强烈吸引的、难以抑制的兴奋。
当陈镜辞说完最后一个字,隔离舱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埃利奥特正埋头疯狂记录着什么,手指在数据板上几乎舞出残影。莫娜则依旧站在那里,双手抱胸,目光穿过观察窗,落在陈镜辞和许未晞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他们——不是作为需要救治的伤员,而是作为某种……超越了现有认知界限的、活着的“现象”。
许久,莫娜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所以……你们不仅成为了‘悖论共生体’,体内埋着‘**悖论’的碎片种子,被一个自我编织的‘概念连接协议’勉强维系着平衡……现在,这个协议内部,还孕育出了一个具备基础智能和预警功能的‘衍生物’?”
她停顿,似乎需要时间消化这个事实。
“而这个东西,刚刚警告你们,有‘外部干扰’正在接近?”
陈镜辞点头。动作牵动脖颈的黑色纹路,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莫娜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专业性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我们会处理外部警戒的问题。现在,关于你们自身——我需要最诚实的评估:你们认为,这个‘协议内观察者’,是威胁,还是……某种意义上的‘盟友’?或者说,工具?”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陈镜辞沉默。他看向许未晞。许未晞也睁开眼,左眼里是同样的沉重和不确定。
最终,陈镜辞缓缓摇头。
“无法判断。”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它源于‘种子’,而‘种子’来自‘**悖论’。它的本质是混沌、矛盾与未知。但它目前的行为模式显示,它在‘帮助’协议稳定和成长,并且向我们发出了预警。”
他停顿,寻找更准确的词汇。
“它可能是一个需要警惕的‘囚徒’,一个潜伏的‘病毒’,也可能是一个懵懂的‘共生体’,甚至是一把危险的‘钥匙’。在我们获得更多信息之前,任何定性都是武断的。”
莫娜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那么,你们接下来的打算?”她问,“继续尝试与它交互?还是暂时规避,专注于身体恢复?”
这次,回答的是许未晞。
他用那只还能动的左手,极其费力地、一点点地,在医疗床的护栏上,也敲出了一段简短的代码。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不能停。停了更被动。)
陈镜辞看向他。许未晞的左眼回视,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暴躁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说的对。”陈镜辞转回头,对观察窗说,“被动等待,只会让未知积累风险。我们需要主动了解它,建立更可控的交互模式。当然,必须在尽可能安全的前提下。”
莫娜看着他们,看着这两个躺在医疗床上、浑身布满非人痕迹、虚弱不堪却眼神坚定的年轻人,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医疗团队会提供一切必要的生命支持。研究组会全力分析你们提供的数据。至于外部威胁……”她的眼神锐利起来,“图书馆据点还没脆弱到能被轻易渗透。无论来的是什么,我们都会做好准备。”
通讯再次关闭。
隔离舱内重新恢复了只有仪器嗡鸣的寂静。
陈镜辞和许未晞依旧并排躺着,手紧紧交握。汗水慢慢冷却,带来黏腻的不适感。精神透支后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上,眼皮变得沉重。
但两人都没有立刻睡去。
“喂。”许未晞的声音很轻,几乎被仪器声淹没。
“嗯?”
“刚才……那个齿轮。”许未晞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感觉……挺结实的。”
陈镜辞微微一愣。他没想到许未晞会说这个。
“……你的火焰,温度很高。”他最终回应,语气是一贯的平淡,但稍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核心很稳。”
许未晞似乎嗤笑了一声,气息吹动了他脸颊上未结晶化的几缕发丝。
“废话。”他说,然后闭上了左眼,“睡了。累死了。”
几秒后,他的呼吸变得绵长,是真的陷入了沉睡。
陈镜辞却没有立刻睡去。他睁着眼,看着头顶恒定不变的乳白色灯光,感受着左臂冰冷的纹路,右手传来的、另一个生命的温度和脉动,以及意识深处,那个缓慢编织的协议和协议内,那个安静蛰伏、却仿佛随时会再次睁开“眼睛”的未知存在。
外部干扰……是什么?
协议最终会成长为什么?
他们又会变成什么?
没有答案。
只有无尽的、沉重的未知,如同舱外深沉的夜色,将他们紧紧包裹。
但至少此刻,他们还活着。
还能呼吸,还能思考,还能……紧握着彼此的手。
陈镜辞缓缓地,也闭上了眼睛。
在陷入睡眠前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听到,意识最深处,那个协议编织的混沌区域,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分辨的——
嗡鸣。
如同雏鸟破壳前,轻轻叩击蛋壳的声音。
清晨的第一缕模拟日光,还未渗进深层医疗区的隔离舱。
而新的“存在”,已在黑暗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