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了,关楠耳边声音空空的,什么也没听清。
她一个人,就这么过了很多年,听见的难听的话听到数不清,看过难看的脸色看到记不住。她一次次的挺,一次次的熬。
原以为早已习惯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关楠嘲弄地扯了扯唇角。
抚平情绪之后,没有再逗留,江理带她回了家。
关楠躺在床上,灯没有关,房间亮堂堂的,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04:18。
她又开始睡不好觉了。
一场一场的梦,一场一场的醒。
梦里,耳边,全是辱骂唾弃,脑海中似有若无伴随着冉明菊跳河的场景,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仿佛要烙进骨子里的铭心。
关楠转过头,扯着垂耳兔,紧紧抱在怀里,努力吸吮着空气。
半晌之后,关楠掀被子起床,轻手轻脚开门。
门开,大厅射灯开着,江理鼻间架着眼镜,手里端着咖啡抵在唇边,视线从边几上架着电脑转了过来。
江理手一顿,坐起身:“吵到你了?”
“没有。”关楠摇头,只觉得是自己吵到了他,不是很自然地说,“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有点事,”江理下意识切屏的手一顿,咖啡没再喝,也没有提她房间一晚没熄灯的事,反而起身要往厨房走,“吃面吗?冰箱还有龙虾,捞面吧。”
关楠摆手,又指了下卫生间:“不饿的,我去一下洗手间。”
“你可以就近原则,”江理偏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主次卧相连,当时为了方便设计的卫生间共用,但现在我搬出来了。”
言下之意是,我搬出来了,不用再担心发生同样的尴尬,可以放心使用,不用再这么麻烦求远。
话音落下,关楠愣在原地,缓过神之后。
她说:“不用这么麻烦的。”
江理笑了下,低声道:“你用就是了。”
说完,他往厨房走去,关楠也飞快往卫生间走去。
关上门,站在洗手台镜子前,手刚碰上龙头把手,又堪堪收了回来。她撑着洗手台,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其实,她并不想去洗手间,只是有些口渴想喝水。
时间也很晚了,便没有多想,放轻动作出来,却没想到会看见江理坐在客厅,他也没有睡。
但转念一想,他的官司还没完,白天有她在,许多事情处理起来不是很方便,总是无形中增添了很多麻烦,导致他要在夜间赶着处理这些。
关楠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抽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通讯录翻了一圈。
最后病急乱投医找上了郭宇航。
先是斟酌着语言,简单寒暄了两句,但这个点对方早已进入梦乡,没有给她回复,最后关楠留下一句:【如果有的话,麻烦你帮我留一下哈,谢谢你。】
发完讯息,关楠退出微信,倚靠着墙面。
在意识到时间有点长之后,关楠准备开门的手一停,侧身一回按了下马桶,又假惺惺洗手擦干。
最后出去,发现煮好的面,已经在过凉水了,真空包装的虾也快出锅了。
江理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吃点吧。”
见状,关楠也没有扭捏,点了点头:“好。”
不能进厨房,关楠便坐在岛台旁,眼看着他三两下熟练地做好一切,端着碗过来,虾面配菜色香味一应俱全。
正当关楠感叹着他的厨艺时。
江理递筷子过来,忽然说:“明天有人送蟹过来,你接一下?”
“明天?”面是捞拌好的,只需要往里加配菜就好了,关楠接过筷子之后,抬眼看着他。
“嗯,”江理低头,给自己加了配菜,轻描淡写地,“明天我有事出去一趟,刚好是吃蟹的好时候。”
关楠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面上神情还有些惊诧。
“怎么了,”江理看过来,问,“不喜欢吃面?”
关楠吃了口面,含糊着说:“还好。”
“我看合仓园那么多泡面,还以为是你喜欢呢。”江理把配菜往她面前推,嗓音又低又轻。
“······”关楠垂着眼,慢吞吞吃着面,“方便。”
一个不分工作和生活的人,长时间处于忙碌状态,总会给自己备足口粮以解不时之需,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囤货的习惯。
不止方便面,冰箱里还储藏着大量的速食产品,即食即用。
只是,这些江理看不见,而关楠也不打算说。
好在江理点了下头,没有多问的意思。
偌大空间,捞面飘香绕梁萦绕,迟迟挥之不去,唯有一点点的吸吮咀嚼打破了夜晚的静谧。
关楠一边吃着,一边思考着要怎么跟他说。
可一碗面见了底,那些在心理演练排列的台词,迟迟没有说出口。
她想说——
江理。
我打算搬出去了。
你可以放心处理工作。
不用再在夜间熬夜到通宵。
无需顾忌是否会因自己打搅到别人。
可是,话到了嘴边,几次欲要启唇,字字句句又好似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收拾好了桌面,关楠穿过边厅,正要往卧室走时。
猛然间,她听见江理叫了她的名字。
关楠闻言,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安静地看向他。
他一如往常那样,单手撑在岛台边沿,笑得有些散漫,“有考虑过,谈个恋爱吗?”
“啊?”关楠脑袋一片空白。
暂短的一句话。
却让此时此刻她仿佛坠入梦境那般。
她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不知眼前这一幕何时会消散。
“或者说,”江理轻咳了声,慢慢地说,“介意跟我谈个恋爱吗?”
他话语轻又慢,如果忽略那双不偏不倚笔直而来的眼,仅仅听起来就好似随口一说的玩笑,偏偏神情无比认真。
关楠险些说不出话来:“我······”
这句话,仿佛穿越了时光,带着她回到了仲夏的夜晚。
少年杵立在黄桷树下,身姿颀长倾倒在地,地上倒影拉得很长很长,像是看不到尽头,让人无限沉沦其中。
他站在那里,眉梢轻挑着,笑得漫不经心。
关楠有些恍惚,头重脚轻踩在云端轻飘飘没有实感,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倒下去。
“六年,十六年,六十年,我都能等。”江理低垂着脑袋,撑在岛台的手一紧再紧,恰好这时敞开的阳台有微风拂来,搅得他发丝凌乱,衣着环身而动,“可现在······”
眼前人,莫名被狼狈与孤寂缠绕着,关楠鼻间酸涩翻涌不决。
她抿了抿唇,一再给自己做着心里建设。
下一刻,就听见江理说:
“说我阴险狡诈也好,虚伪无耻也罢。”
“这一次,我要趁虚而入。”
好似最寻常不过的一个夜晚。
通体透亮的客厅,射灯由上倾落而来,将江理笼在其中,削得身长体瘦却又藏着不显薄弱的劲。
他一双眼落定在她脸上,单手搭在岛台的另侧,仿佛在等着她的回答。
关楠抿了抿唇,把脑袋低了下去。
见她不说话,江理眼帘轻动,停顿片刻后,低声问:“给个机会呗。”
关楠没回,而是喊了他的名字:“江理。”
“嗯。”江理应声。
还没来得及说话,紧接着又慢了他一步。
他说:“你要担心不合适,先签个试用期呗,不满意——”
“很满意。”关楠听不得他的好,就算是出自他口也不行,立即接下了话。
忽被接话,江理动作一顿,抬眼盯着她看。
电光火石之间,关楠脑海中再次响起了第一天过来时听见的话,缓声问道:“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三十一号。”
关楠眨了眨眼,嗓音又轻又低,“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江理却没有正面回答:“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得到答案,关楠也没有追问,转而缓缓说起了:“江理,你知道吗?绿樟的冬天真的很冷,夜晚吹过来的风像是狠心的要撕下一层皮。那天晚上是我做家教的最后一天,我拿着钱从学生家里出来,在公车站台等了好久好久,一直没有车来。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车来,我没有等也不敢赌,时间已经很晚了,又恰逢过节。”
听着她的话,江理没有出声,安静地望着她。
“我走了很久很久,我很害怕。”关楠说,“因为我发现,无论我是走得快了,还是走得慢了,身后总有一道身影,他跟着我,一直跟着我。直到我在下个站台上了车,然后发现他也上了车,坐在公车最后一排,我几次想要给同学打电话,又害怕是我多想。可是······”
说到这里,关楠用力地眨了眨眼,没有让眼泪落下来。
如果那天黑子没有说,如果不是那次的发现,少年又到底去了多少次,跟在她身后多少次,注视过她多少次。
关楠压根无法想象。
他就这么站在无人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
“可是什么?”江理问。
“可是,他分明跟我同站,却在我之前下了车,”关楠嗓子一哽,接着说道,“那样的大雪天,他就那么在雪中徒步了将近一公里。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因为我给学姐分完家教的钱之后,在穿过图书馆暖廊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他。”
话到这里,关楠没控制住,一滴泪耷落下来,恰好砸在沙发上,绽开了花。
“他在楼下,有人像是在跟他说着什么,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继续站在对岸的马路上,穿着单薄又昂着头,像是在找寻着什么。”那脑海中满是关楠说,“我当时收到室友查寝的消息,不敢多看也没有时间再看,我走了,他还站在那里。”
话音落下,无人接话。
空气仿佛变得凝固了起来。
直到江理抽过来纸巾,慢条斯理替她擦拭着脸,“这不是傻子吗?大冬天的,也不知道找个地方暖和一下。”
关楠抬起头,泪眼朦胧,笔直地看向他。
“······等等,”江理手一顿,漫不经心地勾起唇,“你不会以为那人是我吧?”
关楠没有说话,执拗地盯着他。
“不至于,”江理把纸巾一丢,起身给她拿过来水,“我可干不出来这种···深情男的事。这种事怎么着也该是于述来。”
“那这个呢?”
“······”
“江理,”关楠举着手机,照片映入眼帘,“那这个呢,你怎么说?”
江理:“我——”
“江理!”关楠把漆黑的照片滑过,相册里的下一张是她复原回来的,学生年代高二上学期,公示栏楼梯间捕捉到的模糊的照片。
照片中的少女与此间仿佛已是相隔了几个世纪之久。
“你,”江理梗了下嗓子,轻咳了声,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关楠没有回答他,而是就这么与他对视着,直到很久很久,终究还是没忍住:“江理,绿樟的冬天那么冷,你怎么那么傻呀。”
泪水一滴一滴,翻涌沸腾敲在他手背,似要灼穿肌肤。江理顾不上去取那纸巾,用手替她擦去眼睑的泪水,明白瞒不过去:“我穿得多,我不冷。”
“你为什么不说?”关楠哽咽着声:“为什么不说呢?”
一想到寒冷的冬天,数不清的日夜,关楠摇头泪流不止。
她那时候,多么害怕,有多么的希望,那个人会是江理。可那时,恐惧占据了大脑,什么也不敢想。
她担心江理怪她,她担心江理再也不理她了。
江理喉咙一滚,笑得有些难看。
要怎么说,钟楼下等不到人影的夜晚里,连他自己都觉得,关楠远走绿樟,把他抛去北京,就是为了远离他。
她连不要他都能做的这么敷衍又好看。
又在听说了‘合格的前任就该跟死了一样’的话之后。
他怎么敢出现在她面前。
“我怕你不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