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楠手一顿。
沉默片刻,两人直直地望着彼此,像是想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怎么了,”江理问她,“又不说话了?”
这话像是在冰箱里藏久了的雪碧,取出来经过大雨瓢泼,一口下去凉中透着寒,穿过肺腑浸透心脾。
关楠摇了下头,“不是。”
“那是什么,”江理浑然不觉似的,散漫地语气此刻显得有几分轻佻,“总不能是交杯酒吧。”
这次,关楠没有再犹豫,“怎么不能是。”
江理看着她没说话。
试试僵持上了,两人都不说话。
留意着她的神情,江理知道她情绪的来源,欲要抽回手:“你今天心情不好,下次吧。”
“江理,你后悔了?”关楠感到一阵惶恐。
江理没回答,像是默认了。
“你,”关楠心慌意乱,本就没有安全感的她,瞬间被恐惧覆盖了所有情绪,“你也不要我了吗?”
“我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江理眉头也没皱一下,静静地说,“行,那我喝。”
他说着,雪碧凑到了唇边,一只手压在其上。
江理脑袋一偏,那手错落定在他侧脸,眼睛不眨三两口下去,愣是把雪碧干出了白酒的架势:“你说的。”
关楠手跟着他动,神情有些愣怔:“我——”
一瓶雪碧,干脆利落,丝毫不剩。
喝完,江理拎着雪碧瓶,眼眸幽邃直直盯着她,手上动作不停,将瓶口缓缓旋转直到杯口向下,一滴不剩。
江理说:“够不够?不够就别以雪碧代酒了,直接上啡酒,你要不想走,我让人送过来。别的我不敢说,酒水要多少有多少,管够。”
这话听起来像极了气话,可关楠从他的脸色找不出气急败坏的情绪,反而在他平静又稳定的神色中,莫名感受到了几分凉意。
关楠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安静地与他对视着,然后一声不吭饮下手中这杯,“够了。”
“关楠。”江理眼底晦涩,淡淡地说,“我给过你机会了,这是你选的,以后没得后悔的余地,你可不能怪我。”
此刻,关楠头脑思绪失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手一松,铝罐前后相继落地,滚动了两下。
夜雨打的黄桷哗啦作响。
屋内温度不断升高。
江理抬手,一把将人拉入了怀中,右手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没吃过猪肉好歹看过猪跑,关楠依照曾经导戏的经验,仰着脑袋向上,双手抱在他肩胛骨,竭力向上攀登像是爬山那样。
她试着一点点迎合,到底见过没吃过,动作笨拙又生涩。
然而,江理并没有因此而展开迅猛地进攻,而是动作轻柔时慢时快带动着她,一点一点犹如引导蹒跚学步的儿童那样。
四周空空的,仅剩下心跳的声音,以及唾沫交织的细密。
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寻常且平雅。
哪怕是在此时此刻,江理仍旧保持着骨子里的分寸,他们安静地接着吻,只是单纯接吻,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出格行为。
蓦然间,关楠耳边响起了江思瑶说他的那句
——老古板
表面看上去散漫随性没个准,实则大大小小的事从不逾矩。
是原则底线极强的一个人。
至于这个吻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关楠完全没有印象了。
只是在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独自躺在卧室的床上,习惯性推开窗通风再去开门时,发现他又一次屈着身躺在那张甚至算得上窄小的沙发上。
而他,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穿着皱皱巴巴去开门。
“有事?”江理发丝凌乱,顶着一张睡意惺忪的脸,看了眼门口的人,开口的语气有些冷淡。
看见江理,女生明显地愣了下,“她、在吗?”
“你别管她在不在的,”江理说,“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你们俩,这么多年了,还在一起啊?”女生没话找话说似的,没有依照他说的,直接把话跟他说。
悠了一圈回来,关楠站在廊道的时候,手里还拎着几份早餐,看见门外人表情悻悻,再走近些,看见江理拧着眉头,一副不是很想理人的样子。
不只是想起了什么,关楠眉心不受控一跳,害怕那人没管住嘴。
未曾料,女生回过头,嚅动唇瓣:“姐。”
这是关楠第一次听见她叫姐。
这声姐也迟到了许多年。
遥想她离开涪陵前,她们最后坐在派出所的那一晚,林昭昭也是这样紧攥着手,欲言又止又由于难言,最后在她离开前塞给了她几百块钱。
——“对不起。”
林昭昭像是昂扬着脖子的孔雀低下了她高傲的头颅。
那一刻,关楠直到现在还清晰记得,她没有说没关系,她没有原谅任何人,也没有资格替冉明菊原谅任何人。
她就这么,孑然一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涪陵。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总爱跟她唱反调事事让她不痛快的小女孩,早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长大了,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关楠哪怕再怨也不可能怨上她,何况二人之间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这会儿扯了扯唇:“吃了吗?”
林昭昭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以往嚣张跋扈胡作非为的小朋友转变成现在这样局促仓皇,关楠看着心里其实不好受,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大姐姐的做派,一如平常邻居好友那样,维持着体面:“一起吃吧,刚好买多了。”
闻言,林昭昭正过头,对着江理试探又讨好:“姐夫。”
“······”
“······”
江理在她出声后,视线偏落在外面一直没收回来,听着两姐妹的对话,同时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听见林昭昭的招呼,面上还有些猝不及防的错愕。
江理又飞快地往关楠的方向票瞥了眼,见她对此没什么要否定的样子,隔挡着的手臂往下一滑,随意往口袋一揣。
顷刻间,他端起了架子,拿起了乔:“行了,进来吧。”
这件屋子里,满是岁月的痕迹。
泛黄的墙皮,大头四方脸电视下,是磕碰脱皮的电视柜,老式棕黄地板,木框刷漆的窗框着鎏彩的玻璃窗格,太阳一照便洒了满屋靓彩。
进门时,墙侧还挂着几幅早教的拼音识字图,空白墙是稚嫩没有比划没有连笔的,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填充哪里的作品。
往左边,是一道布帘遮隔出来的厨房,靠帘的是一抬年岁已久的冰箱。
冰箱上海摆着几张照片,看得出来,这些笑得明媚灿烂的,手里捧着奖杯胸前挂着奖牌的,全部都是关楠。
摆在最中间的,是一张以“涪陵中学”为背景的照片,居中的人像正是关楠和冉明菊。
屋内整体不算富裕,但一走进门,迎来的便是不用刻意营造的温馨。倘若不是亲眼所见,林昭昭甚至不敢想象,关楠此前所有地欢声笑语都是来自于这里。
这是时隔多年后,她终于理解那晚离开塘子巷时,关楠没有丝毫的惶恐,反而得到解脱洗脱屈辱的神色和底气来源于哪里。
如果是她,同样的处境,她或许也宁可生活于此。
而此刻,亦是她见到照片中的女人的第二面,也是最后一面。
林昭昭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眼。
其实,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误打误撞的和冉明菊见过一面。
她见过那个张桂莲之后站在关为民病床前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骂着“你怎么还不去死”时歇斯底里喊出的名字。
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所有人都想瞒着她,费尽心思的在她面前抹黑一个与她“素未谋面”的女人,绞尽脑汁用尽一切极端的语言。
可是,越是知道,越是愧疚,越是没脸见人。
关楠紧跟着步伐进去,顺手关上了铁门,敞着木门通风,进去后又用完把早餐装起来,见她傻站在一旁,“渴吗?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别客气。”
见她仍没反应,关楠停下动作,给她递了瓶饮料:“怎么了,没睡好吗?”
林昭昭回过神胡乱嗯了一声。
“昨晚雨是有点大,”关楠淡淡地笑了一下,“坐吧,别站着了,这儿有你喜欢吃的油条裹蛋。”
“姐。”林昭昭抿紧了唇,又喊了她一声。
关楠把袋子装上,抬头很自然地应声:“嗯。”
“对不起啊。”林昭昭低着头,负罪感很深,“以前的事,都是我不懂事,老想着在她面前找存在感,到处给你添麻烦找事,对不起啊。”
关楠问:“谁说你什么了吗?”
“没有,”林昭昭摇头,好似回想起了自己曾经年少无知嘲笑她兼职的穷酸,此刻还有些晦涩难言,“我主要是想为了我妈的事来抱歉,无缘无故的一通乱说给你找了那么多事,那段时间我刚好在学校又有兼职,实在没腾出空回来,没想到她会给你添那么大的一个麻烦,实在很抱歉。”
“兼职?”江理洗漱完出来,抚平了皱皱巴巴一身清爽。
林昭昭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了关楠,没有讳疾忌医:“嗯,关叔——爸病了以后,家里没了收入来源,我妈···到处打牌喝酒,我劝不住说了也没用,本来大学也没得读,还是物业的姐姐告诉我,叫我去办助学贷款,说无论如何也要把书读完。”
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笑,“助学贷款是办下来了,但生活费又成了难题。”
“现在呢?”关楠表情很平静,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奚落和嘲笑,反而安慰了她那颗拧着的心,“好点了吗?”
林昭昭:“不好。”
听到这里,江理识趣地跟关楠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出去,让她一会儿看手机。
关楠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林昭昭还在说,语气慢吞吞地:“很不好。因为涉嫌赌博,妈妈前后进过好几次派出所······”
这些年,她们也都不好过。
关为民大学毕业,一心想证明自己不是靠老婆的孬货,卯着劲儿往桌上爬,眼看着有点希望了,后面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上去,导致这么多年多去了,仍旧还是个合同工。
国企也不好干,他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一路到现在,连个编制也没有混上。在同龄人个个替儿女打算到处找关系求人的时候,他还在酒桌上成天成宿的应酬,胆固醇高血压高加上常年没有锻炼的习惯。
关楠离开涪陵不久,关为民便患上了中风,口中时不时咿咿呀呀喊着谁的名字。
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一时间张桂莲也慌了神,这么多年她没有工作,关为民挣得那点钱全都交在她手上,后来得知了关楠的奖学金,便打上了主意,一次次站在“为她好”“小女孩身上揣那么多钱容易学坏”的立场上,吹耳旁风唆使关为民去找关楠要钱。
好在最后都如愿了,可是都是些小钱,她眼看着大钱拿不到手,揪住个由头便跟关为民闹,一闹起来就提冉明菊,连带着发脾气撒泼,却想不到关楠敢跟关为民叫板。
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那个胆小怯弱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任由着她们欺负了这么多年的关楠居然跟她爸不一样,还是个能挺起腰杆子的硬骨头。
硬骨头能硬多久,张桂莲倒是想看看,看看她是不是跟她那个“神经病”的妈一样外强中干。但令他想不到的是,那天她听见关为民给老不死的打电话,说是冉明菊出来了,让老不死的叫上老二老三都去看看,毕竟老二老三没少沾她的好处。
张桂莲听完火上心头,冲进房间对着他一通凶哭,数落着他是个王八蛋。
要不是关为民,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或许早就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再不济也是这种每天出去吃个饭玩个牌都要精打细算的日子。
她和冉明菊那个蠢货不一样,那个蠢货眼里只有他们那不值钱的“爱情”,可惜“爱情”也是假的,殊不知自己早就踏进了那个刻意营造的陷阱当中。
张桂莲对着冉明菊说她是小三,如果没有冉明菊在中间搅和,没有冉明菊的出现,老太太早就瞑目了。那时候,因为要稳住冉明菊,那时的张桂莲早孕且在已知肚子里的孩子是男胞的情况下,只能选择牺牲她,于是她在关为民的哄骗下义无反顾打胎。
她告诉冉明菊,当时她在隔壁病房哭着闹着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她病房里哄着抱着林昭昭脸上笑开了花。老太太不是不喜欢女孩儿,只是不喜欢她生的罢了。
知道为什么过节去老太太那儿每次都要错峰出行吗?
总是前不前后不后的,哪怕是冉明菊那样好的人,也因此有过几句怨言,因为不能留宿当天去就要当天回,来回路程最折腾吃亏的就是关楠。可让冉明菊想不到的是,每次的错峰出行竟然是为给张桂莲母女腾空间。
难怪每次去了要离开时,老三家的总是雀跃地喊着小妹妹要来咯。
张桂莲气昏了头,咽不下心里那口气,便一股脑地这些肮脏的都倒给了冉明菊。令她想不到的事,冉明菊失了身心智不稳,不仅没跟她当场对峙,反而是在回去的路上跳了江。
得知消息以后,她慌乱不安了好多天,一次次配合着录口供。
就在她以为一切无事如常过去了的时候。
关楠这个疯子,这个未满十八岁却满眼杀意的疯子,居然想用一把水果刀杀了她。那刀滑过她侧脸时,往下距离她脖颈的大动脉不到两厘米。
尖叫之下,还好关为民反应的快,夺过刀给了她一巴掌又报了警。
一看到那张和冉明菊有几分相似的脸,张桂莲就忍不住恶狠狠地想,要让她坐牢,一定要让她坐牢,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她。
可当关楠说出那句话时,以及警察锋利如刃让人无处遁形的目光,张桂莲慌神之下差点露馅。但也幸好,那位置偏角落,监控无声录音不了她们说了什么。
最好的是,关为民亲手把关楠送走了,让她远离涪陵十万八千里。
张桂莲总算有了些安心,可安心的时间便不太长,转眼迎来了关为民中风一事。
她到处求神拜佛,找赤脚医生下乡买偏方,在万念俱灭之时间,好在事情出现了转机,有神医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又开了好多好多的药,说是慢慢会好的,中风也有痊愈的,不能一棍子打死。
最开始,一家子任劳任怨伺候他,总盼着他说不准那天就好了。
凡是总是架不住时间。
时间一长,张桂莲变得愈发不耐烦起来,擦身体喂饭搀扶着他活动,口头少不了骂骂咧咧。又在某次无意听清了关为民口里喊着的名字之后,彻底撕下了贤妻良母的面具。
她发了疯似的,披散着乱糟糟的发,半跪在床上掐着关为民的脖子瞠目欲裂。
林昭昭一进门就听见她在喊着:
“关为民,这么多年你对得起我吗?”
“为了你们,我们娘俩跟过街老鼠似的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舒服日子,你又想她了是吗?我告诉你,想也没有用!想也没有用!她死了,死了!这都是你造的孽!”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你陪着那个疯女人去死吧!就算到死,我也不会告诉昭昭,姓林的不是她亲爸,我要让她管姓林的叫上一辈子的爸!我要你死也不得安生!”
“都是你!都是你害了我们!是你害的我们没有好日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