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初开之际已经过了很多年，久到重晏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如今的九州，居然惨到他以为三界要重归混沌之初了。
他一直知道琰姬冷漠、厌恶凡人，但是他没想到琰姬居然能冷酷到这种程度。他放眼望去，天地的界限已被洪水淹没，满目疮痍，无数凡间村庄被洪水泡烂，昨天还绿油油的良田，今天上方就飘着凡人的尸体。黑云压城，雷声轰鸣，一切宛若末日般可怖。
初月同他一起飞在云端，一路都红着眼睛。飞了许久，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忽然“啊”了一声，重晏循声望去，下面原本一座高山居然只剩一个山头，无数的难民和飞禽走兽争相逃难。无数的哀嚎和悲鸣响彻云霄，让人不忍卒听。
初月猛地扭过头，不忍心看这人间惨剧。重晏不发一言，只是加快了飞行速度，还捂住她的耳朵，过了许久才慢慢松开。她红着眼睛，仰头哽咽着问他：“琰姬大人就算再生气，可是天下苍生何辜？她为什么要报复凡人？就因为、就因为苏子城对她不敬？就因为他躲起来不肯乖乖受罚？九天神佛不是应该慈悲为怀吗？不是应该以苍生福祉为己任吗？”
重晏无言以对，他该怎么和她说，不是所有神魔都是曾经的她一样慈悲。西姮女神那样宽容博爱、甚至几度为苍生奉献生命的女神才是异类。其实别说琰姬了，就是他自己，相当长一段时间也是很冷漠的。西姮死后，他在人间自我惩罚式地苦修百年才领悟出一些慈悲来。
他不忍心说实话，只得把哭得浑身发抖的初月搂进怀里，柔声安慰道：“我们先找到她，再说。”
她冒起希望来，泪眼婆娑地挣脱他的怀抱：“琰姬大人、她、她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我去求求她——还有炆灿姐姐，我们一起求她，她总会消气的吧……”
看她如此希望满满，重晏不敢说，以炆灿那个性子，只怕眼下也是不好……
待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琰姬，一切证实了重晏的猜测。琰姬俯视着苦苦哀求的初月，冰山般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待初月无意中提到炆灿时，一直冷漠的琰姬忽然发出一生嗤笑。只见她在初月的惊诧中从袖中掏出了什么，随手往她面前一扔，说话的时候嘴唇一动不动：“你说的，是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吗？”
顺着她高高在上、鄙夷的眼神，初月哆嗦着双唇看向被扔在她面前的、一团不辨面目的“东西”，她颤抖着手，去翻那团东西，心底却涌现出巨大的不安。重晏站在她身后，只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不忍心地撇过脸——
是小凤凰炆灿的尸体。
他愤愤地转向琰姬，怒视着她。琰姬毫无愧赧地对视：“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庇护她多年，这小畜生不但不报答，反而多次帮着外人忤逆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她，她却变本加厉，甚至要为了这些如尘埃般渺小的凡人背刺我。这样恩将仇报的小畜生，我容忍她这么久才杀了她，已经是很宽厚了。”
宽厚？重晏在心中冷笑，昆仑墟女主琰姬浑身上下到底哪里宽厚？！
初月渐渐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他把她挡进自己怀中，将她隔绝在琰姬的视线之外。没想到琰姬却因为他这一举动而皱起眉头：“你毁了我给这孩子设定的历劫，我还没找你算账。我可不是西姮，绝不会纵容你。”
重晏冷笑，他的耳边尽是生灵涂炭的悲鸣，他的怀里是他的信仰为苍生历劫在哭泣。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说：“琰姬，你为泄私愤滥杀无辜，你犯下如此大错，居然还恬不知耻、妄称不会纵容我？！你已经自身难保了吧？”
“自身难保？！”琰姬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话锋一转，“你以前不是对凡人不屑一顾吗？怎么如今也和西姮一样迂腐无趣了？”
重晏冷哼：“活了这么大岁数，总要懂点事吧？”
琰姬冰山般的表情出现了裂缝，转瞬即逝。她不知感应到了什么，忽而仰天大笑许久，惊悚的笑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重晏尚可抵挡，怀里的初月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折磨着、痛苦地捂上耳朵。重晏连忙展开一个防护光罩将她护在其中，她这才稍稍缓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正想说话，后脊梁忽地一道寒风袭来，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立刻一个闪现躲到一边，但还是稍稍晚了一步，脸上还是被剑气划开了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流出来，瞬间就被他念咒愈合了，火红的赤鹿刀在刚才一瞬已经出现在他手中，重晏持着刀柄横在眼前，冷冷说道：“小师弟，我知道是你，出来！”
空中那团靛色的光芒渐渐汇集成一个人影，果然是上渊暗中偷袭了他。重晏持刀以待，冷峻的面容映在刀锋上，正要迎上前去，上渊却冷笑一声，忽然又化成靛色烟雾消失了！重晏神色一凛，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
初月不见了！
连琰姬都不知何时一起消失了！
他懊悔不已，居然被上渊搞得一时分神、被琰姬把人掳走了！
他下意识地要去昆仑墟找人，仔细一想又停住脚步，转头去了轩辕山。这里不能腾云驾雾、开任意门，他再心急也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跑上去。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双月之下拼命攀爬这轩辕山间的层层阶梯。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敢想，只想着赶紧跑、拼命跑，结果，只来得及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他甩甩头，不敢再想以前的事情。他进入藏书楼找那样东西，翻了许久怎么也翻不到，正疑惑之际，楼下有人前来，他一怔，是会津的气息。
会津站在他身后，问他：“你回来做什么？你在找什么？”
与会津也没什么可瞒的，重晏直说：“我在找师傅当年和琰姬一起的画像。”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记得那幅画是她们一起画的，甚至还是她们互相画的彼此。她们好歹同窗一场，琰姬怎么样对我无所谓，总不至于伤害她师妹吧？”
他这样说，会津略一思忖，抬手便隔空取了一幅画。重晏急匆匆地接过来展开——画上两位女神并肩而立，一人温和一人肃穆，正是他要找的那幅。
会津说：“这是姑姑当年亲手收起来的，她很珍惜，所以没放在藏书楼。”
重晏神色略严肃：“希望琰姬也同样珍惜吧。”
他一把收了画，马不停蹄地赶往昆仑墟，一路上特意俯视下了大陆——水势渐收，情形似乎比之前有所好转。重晏却更加担心，琰姬看来不是一心要灭绝人类，那她是不是有了别的目的？她要对初月做什么呢……
他在弱水河畔落下，这河里的弱水已经被引走，整个河床暴露无疑——全都是这么多年来堕入河中的累累白骨，无比骇人。他略略皱起眉，他小时候就讨厌昆仑墟，更讨厌弱水，后来西姮带着他和炆灿搬家，他就暗暗发誓再也不来这里了。
原本没有活物能飞过弱水、必须游过去，可是如今弱水都流干了，他小心地试了一下，没想到真的可以飞过去。
弱水对面就是火山，他天性属火、法术主攻雷系，这火山对他来说如履平地，顶多就是空气不太好。他刚走两步，就恍惚听见不远处似乎传来脚步声，他定睛一看，烟熏火燎中果真有两个人影扶着彼此、踉跄着脚步走了出来，与他正撞了个面对面。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来者居然是李丛兆和念北！
他避之不及，也没料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他们，他一时愣住，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他此刻的容貌正是他在凡间投胎时的宋崇晏。对面的李丛兆也好、念北也好，看清他之后，纷纷惊诧地张大了嘴，半晌都回不过神。他心中暗叫不好，正想着是不是引起一阵烟、把自己的身形藏好，不曾想他还没来得及行动，念北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在了他面前，红着眼睛颤声喊道：“父、父亲……”
重晏心中一震，他在人间做父亲的时候，对这个亲生骨肉实在是没付多少责任……
可是越是这个情况，他越不能心软，他不能让这个孩子对那个本该死去多年的父亲燃起什么希望。他保持惯有的戏谑面孔，幽幽道：“你们两个凡人，为何出现在这儿？这是神魔才能来的地方，你们赶紧走吧。”
念北似乎有满腔的话想说，被他这样冷漠的神情和话全堵回去了。他正不知所措，身旁的李丛兆疑惑地盯着他的道：“你是……师弟？”
重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本座，乃是轩辕山西姮女神门下混沌，四海之内无人能犯。宋崇晏……只是我在红尘的一段历劫，结束了就是结束了，我已经将那段经历抛掷脑后，尔等不必过于介怀。”
念北红着眼，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我们……我对你，什么都不是吗？”
重晏故作轻蔑地一笑：“与你的父子之情是红尘里的惊鸿一瞬，对本座而言如同白驹过隙一般仓促，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