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窒息感像潮水般退去,意识好似从深海中艰难浮出。窗帘缝隙透进灰白微弱的天光,刺痛了我干涩肿胀的眼皮。
紧接着是宿醉般的头痛欲裂。
我闭着眼,摸索着探向枕边,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昨夜那场撕裂般的对话,并非幻觉,此刻身体深处残留的疲惫感,比连续加班一周还要深刻。
昨晚……是怎么睡着的?
我居然真的睡死了过去。
出于习惯,我点亮了手机屏幕。
六点多一点,比闹钟早了快半小时。
或许是因为时间宽松了些,我没有立刻关掉屏幕,手指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径直点开了昨夜的小说软件。
不是因为期待,而是去看看昨夜惨烈的战场残骸。
「翁嗡嗡——嗡嗡——嗡嗡」
一连串密集到可怕的、代表新私信和评论的系统提示音,如同尖锐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清晨死寂的空气,瞬间狠狠扎进我脆弱的耳膜和神经。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敲打着肋骨发出沉闷急促的回响。
什么东西?!这么多?!这人……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睡意和生理性的不适被瞬间的惊恐驱散。
难道……难道在我睡死过去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又发了几十条消息?!我忍不住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涌,昨夜那些撕裂般的情绪还残留在脑海里里,如果再来一轮……
我咬着下唇点开了私信列表,视线却骤然聚焦在顶端那令人晕眩的数字提示上:90条私信,99 未读评论。
我点开了那90条私信。
比昨晚面对羽毛球更加冰凉、更加真实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那个熟悉的白色头像旁边,没有任何红色的未读标记。它沉寂在列表的某个位置,像一个沉默的看客。
只一眼,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不再是羽毛球那些曾经让我困扰又莫名心悸的语句,而是一潭突然沸腾起来的,充满污秽和恶毒的淤泥。
「恶心死了。」
「怪不得写的那么下流!现实生活中就是个没人要的神经病吧?」
「恋童癖?专门写校园文意淫未成年?已举报!等着平台封号吧!」
「文笔垃圾得想吐!这种扭曲的心理也配写东西?赶紧去死!」
「同性恋全家爆炸!」
「地址爆出来!让我们看看你到底长多恶心?」
……
恶毒的诅咒、低劣的辱骂、刺眼的标签像疯狂的蛆虫,在屏幕上密密麻麻地蠕动、堆积。每一句话都带着淬毒的恶意,字里行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憎恨和无理指控。
它们像无数只冰冷肮脏的手,隔着屏幕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不止私信。
99 的未读评论……我不需要点开也知道,那里面必然是同样的腥风血雨。
一夜之间,我那本默默无闻的小说,突然被扒了出来,扔进了一个更大的公共舆论场。被围观,被咀嚼,被泼上浓稠发臭的污泥。
这是怎么回事?
我茫然地盯着手机,大脑里只余下一片混乱的轰鸣,像是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刺啦作响。
我昨晚……我昨晚更新了什么……没有…昨晚一直在应对羽毛球…是因为完结?但完结章基本上没有任何关于情感的内容。
那就只能是之前那些不愉快的评论区对骂发酵了?可是为什么会突然扩散成这样?
主管被调查的短暂宁静瞬间被打破,昨日与羽毛球那场耗费心神、几乎燃尽灵魂的拉扯余烬未冷,此刻又被更具破坏力的现实迎头浇下。
世界好像从不打算放过我,一次都没有。
一股强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头,我掀开被子,几乎是踉跄着冲进狭小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酸涩的胃液灼烧着食道,生理性的眼泪被逼了出来。身体像筛糠一样剧烈颤抖,扶着冰冷瓷砖墙壁的手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淡青。
过了好一会儿,呕吐感才稍稍平复,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疲惫和铺天盖地的冰冷寒意。我抬起身去洗脸,抬头时便望见了镜子里那张苍白如鬼的脸。
眼下浓重乌青,双眼红肿。
平凡,疲惫,憔悴。
从前,这张脸的主人是个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失败者。
而现在,这张脸的主人,是网络上人人喊打、被钉在道德耻辱柱上的垃圾变态。
嗡……
手机在地板上震动了一下。
我拖着沉重僵硬的身体,挪回床边,像个生锈的机器人弯腰捡起它。屏幕还停留在那令人作呕的私信界面。一条新的私信刚刚挤进来:
「死同性恋还敢在网上卖惨?你妈知道她养出你这么个东西吗?我@【V】丹草相最强推书人,来看看贱人是啥样的!」
仿佛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他们会干什么?
举报?
辱骂我的亲朋好友?
人肉我?找到我的地址?现实里堵我?
办公室主管虽然停职,但流言蜚语呢?他们如果知道了……
我不能去。
今天不能去。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迅速蔓延成燎原的恐慌之火。
我现在这副样子,根本无法面对任何人,更无法承受哪怕任何一道探寻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我像一株暴露在暴风雨中,根茎早已腐烂的植物,只需一点外力,就会彻底崩溃折断。
请假。
我颤抖着点开公司的通讯软件,手指冻僵了似的,僵硬地戳开主管的头像,那个此刻显示着停职通知的人,请假流程照常还需要走她那关。
我麻木地敲着屏幕:
「王主管您好。抱歉打扰。我突发急病,身体极度不适,需要休息一天。请假申请已提交流程,恳请批准。」
发送。
消息几乎是秒变已读。
几秒钟后,一条回复弹了出来,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压抑怒气,仿佛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她阴沉的脸:
「批了。」
「养好病就赶紧回来干活!别像某些人一样,没点担当!」
毫无关心,只有冰冷的命令和不加掩饰的迁怒。
但,批了。
我看着那两个字,胸口的巨石暂时落地,却瞬间被另一种无处可逃的窒息填满。
我的目光再次落回小说软件上,刺眼的软件图标上方不断跳动的私信通知。
屏幕幽冷的光打在脸上。
私信通知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像一群围着腐肉打转的苍蝇。每一声震动,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我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后背抵着坚硬的床沿,身体里的力气早已被昨夜的撕扯和此刻的污秽吸食殆尽。手机屏幕的光像毒液,映着我惨白无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
90?现在该99 了吧?
恶意汹涌得铺天盖地,砸得我头晕目眩。
该觉得痛苦吗?愤怒吗?委屈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宿命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这就是我的人生啊。
……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承受着很多无端的恶意。
上小学的时候沉默寡言不合群,被一群男同学堵在放学路上,故意往我书包里塞泥土和死虫子,嘻嘻哈哈地看着我瑟缩着不敢反抗,然后大声叫着“怪胎”、“哑巴”。
初中课桌上永远擦不掉的涂鸦,写着“哑巴”、“同性恋”(那还是“同性恋”这个词刚在懵懂的校园里传播开,带着猎奇和绝对排斥的年代),墨水渗透进木头纹理,肮脏又顽固。
是谁写的?我不知道。
或者,谁没写过?
高中算是难的过得安稳的时候,中考筛选掉了大部分混吃等死的混混。
可祁冥允的出现,带来了那份隐秘的心思,如同带着剧毒的藤蔓缠绕心脏,比任何直接的辱骂都更煎熬,每一次目光接触后的仓惶闪躲,都是无声的宣判。
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可说到底,它们只是沉入了记忆的淤泥,此刻被网络这股污秽的浪潮,裹挟着新的污泥和蛆虫,铺天盖地地重新砸向我。
从小到大,恶意从未远离过我。
只是过去的恶意是具象的脸,是具体的声音,可再浓烈也像隔着一层不透明的毛玻璃,痛,但能假装看不见。
而今天的恶意,在网络这块无边无际、毫无遮挡的放大镜下,变得如此庞大、**、无所不在。它没有面孔,却狰狞可怖。它没有具体的声音,却震耳欲聋。
它不是来自某一个,某几个具体的人,而是来自一张巨大而模糊的,由无数匿名憎恶编织成的网。
我早该明白的。
从我点进那个开始创作的按钮,决定把那段只属于我一个人阴暗角落的心事敲打出来暴露在阳光下开始。
这结局,或者说,这个必经的过程,是注定的清算。
没有清者自清的童话。
你袒露了不同,你就等于把自己钉在了一个无形的耻辱柱上。而围观者,最擅长的就是投掷石块,享受那击中血肉带来的廉价的正义感和排泄肮脏欲念的快感。
我看着屏幕上还在不断刷新的、带着强烈情绪的字句,有些甚至根本逻辑不通,纯粹是为了侮辱而侮辱。还有那些被恶意曲解、无限放大的情节片段截图,被当作“变态”“恋童”的铁证四处传播。
愤怒或许有一丝,但很快被更巨大的荒诞感和疲惫淹没。
我能说什么?
对着这群面目模糊、自诩正义的暴徒解释吗?说我写的是我自己的少年心事?说那些扭曲的情感只是被现实重压碾过的痕迹?说我对未成年没有任何想法?
解释是这场狩猎盛宴中最无用的环节,只会成为猎犬们兴奋的助燃剂,成为它们撕扯你更多的口实和笑料。
它们不需要真相。
它们只需要一个供其发泄情绪和彰显道德优越感的靶子。不幸的是,此刻的我被选中了。
手机还在持续不断地嗡鸣,像个失控的警报器。
退出登录或者卸载。
关掉这个软件,暂时隔绝这些声音,像鸵鸟把头埋进沙里,至少能获得片刻虚假的宁静。
指尖几乎是擦着那几个按键滑过,最终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小说的编辑后台。熟悉的界面,排列着我这些年的心血,那些曾经以为能埋葬过去却最终引燃今日污秽的文字稿。
删除吧。
删掉那个导火索,删掉那些被人当作罪证的东西,删掉这段引狼入室的妄想。
手指悬在确认键的上方。
只要按下去,所有的草稿连同那些已发布的章节,都会被打入虚拟世界的垃圾场。它们会变成无法读取的乱码,至少在表面上,抹去这个了靶子的部分存在感。
手机又嗡嗡震了一下,一条新的私信刺眼地弹在通知栏顶端,带着令人作呕的绰号。
确认键上方的指尖猛地绷紧。
但终究没有落下。
我的心里早已是一片被盐碱化过的荒原。
删掉它,然后呢?
那些截图早已被传播出去了吧?那些污蔑的标签也随着截图贴满了网络的口水墙了吧?删掉源头,除了给我自己一种做了点什么的虚假掌控感之外,能抹掉什么?
那些蛆虫会停止吗?还是只会因为我的心虚删除而更加狂欢?
更何况删掉这些文字,能删掉那个坐在屏幕前被污秽淹没的陈和吗?
删不掉的。
那些带着现实烙印的恶意早已顺着网线渗了进来,爬满了我的每一个感官。
它不仅仅附着在那部小说上,它附着在我这个人存在的信息里,这个笔名,这个账号,乃至于通过蛛丝马迹可能牵扯到的其他关联,它们都是这场暴力的注脚。
手指缓缓地无力地垂落下来,放弃了点击确认键的动作。
哪怕是注销,彻底抹除这个ID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连同那些文字也没什么大用。
我的视线掠过那些文字,掠过那些被扭曲成罪证的截图文件,也掠过那停留在昨夜崩溃边缘与那个白色头像最后的对话。
手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一声又一声。
在死寂的房间里,像永不停歇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