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煮碎了,里面的馅料涌了出来,煮成了一锅黏糊的汤。
沈沉辰把唯一完好的几个盛出来,端到了沈轻舟面前。
沈轻舟已经被重新套进了睡衣里,这次是冬天的睡衣,每一颗扣子都系的完好。他拿起筷子夹起一颗饺子塞进嘴里,盘里一共有十个饺子,他吃到第六个的时候咀嚼明显变慢,但依然一声不吭地硬往下咽,吃到第八个,沈沉辰就直接拿走了盘子,不再让他吃。
他就是这样,只要是沈沉辰让他吃的东西,饭菜也好,药片也好,他眼也不眨地就往嘴里送,哪怕吃不下去了也会硬往嘴里塞,然后就是吐。
后来沈沉辰只能让营养师定时定量地给他端食物,他也照常吃,像个没有感觉的机器人。
盘子里剩下的饺子被沈沉辰吃掉,他刚把盘子放进洗碗池,就听到餐厅里一阵刺耳的划拉声,是椅子剧烈摩擦地面产生的噪音。
他立刻扔下盘子返回餐厅,桌边已经没人了,洗手间没来得急关上的门里传出呕吐声。
沈沉辰脚步定在原地一会儿,转身去倒了杯温水,才走进洗手间。
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的沈轻舟已经把刚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他蹲坐在地上,肩胛骨隔着衣服依然看得一清二楚。
沈沉辰把他扶马桶的手拉开,让人靠到自己怀里,把水杯送到他嘴边。
沈轻舟顺从地喝了一口水,含了一会儿吐到马桶里,在水杯又递过来的时候,温顺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水杯被放到地上,沈沉辰轻而易举地把像片云一样的人抱起来,往客厅去。
沈轻舟却是垂着手,在他站起来时候伸长了手指,被放在地上的水杯被他手指一扫,挥了出去,撞到墙上碎成一片尖锐的光。
“你看,死有很多种方式。”沈轻舟在他怀里轻飘飘地笑,甚至还朝他吐出一点舌尖:“听说舌头如果咬断了,也会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沈沉辰扫了一眼地上透明的碎片,面无表情地回到客厅,把他放到沙发上。抽出纸巾,替他把唇边因为呕吐而沾上的水痕擦掉。
起身,重新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放到他手里。
水杯搁在了柔软的衣料里,沈轻舟并没有去握,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沈沉辰:“我已经没有你要的东西了。”
没有利用价值了。
财富也好,权力也好,对现在的沈沉辰来说,只要他想要,都唾手可得,就连那四个亿,沈沉辰甚至都没提过收回来,他给出去就给了。
人死了,钱还有什么用?给谁都无所谓。
更何况虽然沈沉辰利用了他,但也让他达到了他要的结果,那些钱就当是给沈沉辰的酬劳。
至于这囚禁生活,他无所谓。甚至没有这条锁链,他也不会逃,因为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人生短暂而荒谬的二十六年里,他的爸爸利用他杀了他的妈妈,而他为了复仇亲手把他的爸爸送进监狱,设计送走同父异母的弟弟永不再见,买了一个骗子回家反被骗的一无所有。
他甚至觉得有这条锁链挺好,起码锁链的另一头有人抓住了他,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飘向哪里。
沈沉辰多少是对他有些感情的,哥哥也好,情人也好,或者说,他还没玩腻。但他也没有兴趣再去探究。
只有偶尔在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骷髅一样的身体有点好奇,青白的皮肤,空洞的眼睛,沈沉辰每天面对这样的身体是怎么硬起来的。
而现在,这具身体也马上要凋零了。
他的感觉越来越丧失,不觉得饿,感受不到食物的味道,所有东西在他嘴里都味同嚼蜡,甚至总觉得眼前所有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像是笼罩一层永不会散的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对一切失去兴趣,有时候坐在一个地方直到有人过来叫他,他才知道,他已经一动不动几个小时。
胃里时不时的绞痛,突发的耳鸣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摔跤,有一次两个膝盖全都摔青了,沈沉辰回来后拿药油给他擦,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知道。
然后何慕光和姚谦来了,还带了心理医生,他和心理医生在房间关了三个小时,事后他甚至都不记得两人说了什么,也懒的去打听医生的评价和诊断。
何慕光和他说话,他也懒的回答。
如潮水一般的疲惫时常将他淹没,却没能带来困倦,他经常无法入睡,于是他们就会做/爱,极度的疲累才能让身体陷入沉眠。
梦里却反复播放他人生的缩影。
大多数时候,是小时候的他一身是血地站在床前,眼睁睁地看着苍白虚弱的妈妈走远。
他伸出手想去抓,却发现一只手里是彩色糖纸包裹的毒药,另一只手里,握着带血的匕首。
于是,他连手都伸不出去了。
好累,太累了。
无论睁开眼睛看到阳光,还是闭上眼睛面对恶梦,对他来说都只是反复延长的折磨。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吗?”沈沉辰忽然问。
沈轻舟只是平淡地看着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题一样。
“或者,哥哥,你知道真正的我,是谁吗?”沈沉辰盯着他,眼瞳深处透出一点光亮来,像是黑暗中忽然燃起了一点星火,却只是为了吸引愚蠢飞蛾的陷阱。
沈轻舟知道,但也不知道,他当然让人查过沈沉辰,但只查到他是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拐卖的人就是那个自称他爸爸的人,但那个人说他没有名字,他喊他八,因为是他手下第八个孩子。
他没有姓名,甚至可能被转手卖过不知多少次,想查他的身世,几乎不可能查的清楚。
“我出生的那坐山没有名字,妈妈很漂亮,因为穷,她没读过书,十七岁就生下了我,后来靠卖身体为生,从我有记忆起,家里就没断过男人,有男人来的时候,我就会被关在外面,直到她叫我,我才能进去。那天我等的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几点,进去的时候,她倒在一堆酒瓶里,已经死了。”
妈妈的眼神很空洞,毫无光彩,像是坏掉的灯泡。而她的血和地上的酒已经混在一起,酒里都是血,或者说,血里都是酒。
五岁的他被送去了福利院,说是福利院,其实也就是一栋破败的三层小楼,被遗弃的女孩儿,有缺陷的男孩儿,没地方去的乞丐,都挤在那里,每天会有一层混合着汤和菜的饭被推过来,大家会和饿久了的猪一样,哄上去抢食。
他在那里呆了半年,然后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给了他一根一块钱买来的冰棒,他当晚就翻出墙跟他走了。
学骗学偷,他聪明,上手快,又天生长得好,瘦弱时一双眼睛格外大,一装一个准儿,而和他一起的,自然还有别的孩子,而他则是其中最能干的一个。
而男人因为喜欢赌,被组织赶走,他们偷来的钱全被男人用来赌,输多赢少,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下一盘一定翻盘。他跟着男人,哪里都睡过,树下荒草,墙角桥洞,凉席一铺,男人鼾声如雷,从来不管他。
他像一条不知去哪里的狗,跟着那个给他剩饭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最脏的角落里活着,对流血,断肢和尖叫习以为常,偷抢已经是里面最能见天日的美差,不听话和偷不到钱的孩子只能被砍断手脚,烫瞎眼睛躺上地上等死,直到呼吸停止的前一刻,所有的价值都只有扔在他们身上的硬币。
后来被抓的被抓,逃跑的逃跑,男人身边只剩他一个,大了,博不了同情,男人便教他偷和抢,一个地方混眼熟了,就换个地方继续。
就在他准备做完最后一票就走的时候,遇到了沈轻舟。
单纯又恶毒的小少爷,成了他的哥哥。
沈沉辰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说完了一个男孩儿漂泊不定的十二年。
沈轻舟有些呆滞,似乎不知如何反应,这些事对他来说只存在于新闻报道里,甚至娱乐成瘾的年代,这些甚至都不配出现在网络上。
他的眼睛迟钝地转动了一下,嘴唇轻微地张开了一条缝隙,却又抿了回去。
没有亲身经历他人的苦难,就没有资格去评论任何一个字。
但无声之中,沉寂已久的神经却像是被一根突如其来的钢针扎醒,迟钝但开始了鲜明的阵痛。
“我才是真正的我。”沈沉辰的语气仍然平静,用着陈述的语气:“看清楚了吗?”
相比起这些,小时候的沈轻舟对沈庭做的那些事在他眼里就是儿戏,每次沈庭被气的半死,他的漂亮哥哥也会躲起来哭。
哭起来就更漂亮。
想把他弄哭。
这些恶劣的想法他从未露出过分毫,因为他哥喜欢他乖巧的面具,于是他乖乖“被威胁”,听话的奖励总是格外丰厚。
于是他更加卖力,老师教的“听不懂”,哥哥教的才能学会,明知道沈庭不喜欢他的笨拙,却故意做错题说错话被罚,哥哥就会在夜晚来到他的房间给他带来食物。他是最会伪装的小兽,诱导着哥哥在他身上投注更多的关注。而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能忍受他哥把目光投向别处,特别是某一个人身上。
可能是第一次听到他和沈庭出柜,说和一个男人在谈恋爱的时候,也可能是看到他身上的吻痕嫉妒到要咬碎牙齿的时候,甚至是他哥当着他的面勾引别的男人,夜不归宿毫不遮掩地满身痕迹出现在他面前。
一向伪装的很好的面具就会出现裂缝,好多次他都忍不住要撕碎一切,直到,十八岁生日那晚。
他如愿把他哥弄哭。
在沈家获得的一切,都抵不过那晚带来的满足感。
至此,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分他的神。
因为他拥有了他的神。
“哥,脏了就脏了,掉进沼泽也没关系,我一直都在这里。”沈沉辰张开双臂,宽阔的胸膛笼罩过来,带着不同于他的滚热温度,将他抱入怀中:“如果你想活,我带你爬上去,如果你想死,我们就一起沉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沈轻舟的手指已经紧紧握住了沈沉辰放在他怀里的那只杯子上,温热的水流在他手心轻轻晃动,冰冷的指尖终于是沾上了温热。
“从始至终,我想要的,都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