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滨,烟波浩渺。
凡间历经十日炙烤后,终于渐渐恢复了生机。
虽然大地依旧可见焦痕,田野仍有龟裂,但已有新绿倔强地从灰烬中钻出,溪流重新开始流淌,鸟兽试探着走出藏身之处。
被贬凡尘的后羿,褪去了昔日玄甲神光,如今只着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衫。
靛青色的短褐,裤腿用麻绳束起,脚踏草鞋。
那衣衫洗得有些发白,边缘甚至起了毛边,却依旧难掩其挺拔如松的身姿。
他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腰身紧窄,即便是最简单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气度。
面容的轮廓仿佛经由最苛刻的神匠雕琢而成,剑眉斜飞入鬓,眉骨深邃,衬得那双眼睛如古井般深沉。
纵然失去了神性的锐利,那双眼眸依旧如鹰隼般摄人心魄,只是其中沉淀了更多风霜与内敛。
是百年孤寂、十日鏖战、仙根碎裂后的印记。
古铜色的肌肤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几缕墨色碎发被河风吹乱,随意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旁。
几缕碎发非但不显凌乱,反而为他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野性魅力。
宽厚的肩背即便隔着布衣也能看出轮廓,紧实的手臂线条在袖口下隐约可见。
当他抬手时,能看见小臂上结实的肌肉和清晰的青筋,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具躯体曾蕴藏着何等撼天动地的力量。
那是能拉开“逐日”神弓,射落九日的臂膀。
此刻,他独自徘徊在洛水东岸。
河水清澈见底,与黄河的浑浊狂暴截然不同。
水底卵石圆润,游鱼灵动,水草随波摇曳。
河岸两侧,柳树抽出新芽,芦苇荡里传来蛙鸣,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水气。
后羿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水畔那道清丽绝俗的身影吸引。
那是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正站在浅滩处,接受着沿岸百姓的祈福。
她身姿窈窕,青丝如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部分,余发垂至腰际,在微风中轻轻飘拂。
阳光透过柳枝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晕光。
即使化作了凡人模样,她周身依旧流淌着一种与洛水浑然一体的宁静灵气。
那灵气不张扬,不迫人,却如这河水般深邃悠长,让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不自觉地放轻呼吸,心生敬畏。
后羿的脚步停下了。
他站在一丛芦苇后,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目光紧紧锁定那道身影。
百年了。
自那次三界盛会惊鸿一瞥,已过去百年时光。
那时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她还是洛水之神宓妃。
......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专注,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沉淀了百年的炽热,宓妃若有所感。
她刚为一位老妪祝福完,正接过一个孩童捧上的野花,动作忽然微微一顿。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来。
目光穿过河岸的人群,穿过摇曳的芦苇,精准地落在了后羿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后羿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疯狂跳动。
他能清楚地听见那“咚咚”的声响,像是战鼓擂在胸腔里,震得他耳膜嗡鸣。
宓妃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先是看到了那挺拔的身形,那即便穿着粗布衣衫也掩盖不住的非凡气度。
然后,目光上移,落在他那张脸上。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即便沾染凡尘,即便神情中带着落拓与风霜,却依旧俊美得令人心折。
尤其那双眼睛。
深邃如夜,锐利如鹰,此刻却因为与她对视而闪过一丝慌乱,一丝无措,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炽热。
宓妃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探寻。
她认得这张脸。
水镜之中,她曾无数次看过他射日时的英姿,看过他承受神罚时的坚毅,看过他行走焦土时的悲悯。
但亲眼所见,终究不同。
真人比水镜中的影像更加……鲜活,也更加复杂。
她莲步轻移,向他走来。
脚步轻盈,踏在卵石滩上竟不发出丝毫声响,裙裾拂过青草,宛若凌波微步。
河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阳光在她周身跳跃,让她看起来不似凡间之人。
她在后羿面前不远处站定。
距离约莫三步。
近到后羿能看清她睫毛的长度,能看清她眼中倒映的自己,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如深谷幽兰般的气息。
“这位壮士。”
宓妃开口,声音清越如山间沁泉,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风姿不凡,周身似有烈日余晖之气……莫非,便是近日人间传颂,弯弓射落九日的英雄?”
后羿心头剧震。
那声音,那语气,那含笑的眼神。
所有一切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他等待这一刻已太久,久到几乎成为一种执念。
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却感到猝不及防,手足无措。
后羿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瞬间失控的心跳。
河风灌入胸腔,带着水汽和她的气息,却只让他更加慌乱。
他微微颔首,声音因紧张而比平日更加低沉,带着凡躯特有的沙哑质感:“在下……后羿。”
说出这个名字时,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敢妄称英雄。”
他补充道,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只能盯着她裙摆下露出的绣鞋鞋尖。
那是一双素白的软缎鞋,鞋面上绣着极淡的水纹。
“只是……做了该做之事。”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攥成了拳头。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属于神箭手的修长指骨依旧清晰有力,手背上的青筋隐约可见。
宓妃闻言,唇角微扬。
那是一个极淡却真实的赞赏笑意,宛如冰莲初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实是过谦。”
她说,声音柔和了几分。
“逆天而行,弑杀神子,非大勇气、大慈悲者不可为。洛水之畔,亦感念阁下恩德,使万物重焕生机。”
她的目光真诚,如同月光流淌过他有些僵硬的身躯。
那目光里有欣赏,有敬意。
这句话,让后羿更加无措。
“……娘娘言重了。”
他低声道,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让他耳根隐隐发烫。
几乎不敢与她对视,只能微微偏过头,露出线条流畅而紧绷的下颌线,以及那悄然爬上一抹绯红的耳尖。
那抹红晕沿着耳廓蔓延,一直延伸到脖颈,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
这份在战场上面对万千妖魔都未曾有过的慌乱,面对天帝威压都未曾退缩的胆怯,此刻却因她一句赞赏而溃不成军。
宓妃看着他窘迫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莞尔的神色。
这位射落九日的英雄,此刻竟像个青涩少年。
“若蒙不弃。”
宓妃温和提议,声音如春风拂过水面。
“可愿随我沿河走走?我甚为好奇,射落灾星之时,是何等壮阔景象。”
后羿几乎是立刻应下。
“荣幸之至。”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份急切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两人并肩沿河而行。
后羿刻意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他在左,她在右;他在后,她稍前。
这个距离既能贪婪地捕捉她随风飘来的淡淡冷香,又能看见她完美的侧颜,又不敢有丝毫逾越。
他的目光,几乎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看见她垂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墨玉般的光泽,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脖颈,看见她素白衣裙上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洛水波纹暗绣。她走路时身姿挺拔却不僵硬,步履轻盈却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与洛水的脉动合拍。
“当时。”
后羿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苍穹如同熔炉。”
后羿描述着那日的景象。
“十轮太阳高悬,光芒不是寻常日光,而是带着毁灭意志的真火。空气扭曲,视线所及皆是晃动的热浪。大地开裂,江河干涸,生灵在灼热中哀嚎……”
语气时而激昂,时而低沉。
说到射出第一箭时,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种锐利:“我拉开‘逐日’弓时,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风停了,热浪停了,连心跳都仿佛暂停。眼中只有那轮最猖狂的太阳,以及太阳核心处那只三足金乌。”
他边说边下意识地做了个引弓虚射的姿态。
右臂后拉,左臂前伸,身体微侧,目光如箭。
那姿态简洁而完美,即便手中无弓,即便身上无甲,依旧带着一种能撕裂苍穹的残影。
宓妃侧目,仔细端详着他专注叙述时的俊美侧颜。
她看见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看见他眼眸深处燃烧的火焰。
是对守护的执着,对不公的愤怒,对苍生的悲悯。
那火焰即便在他沦为凡人后,依旧未曾熄灭。
她其实早已通过水镜亲眼目睹了一切。
她知道他每一箭的轨迹,知道他承受神罚时的痛苦,知道他离开山巅时的决绝。
但听他亲口描述,感觉完全不同。
声音是有温度的。
宓妃能从他低沉的嗓音里听出当时的决绝,能从偶尔的停顿中听出那份沉重的代价,能从描述焦土生灵时的语气里,听出那份深植骨血的悲悯。
这让她觉得……甚是有趣。
也让她,更加理解这个人。
“第九箭射出后,”后羿继续说,声音低沉下来,“天穹上只剩最后一轮太阳。那时……”
顿了顿。
“那时我在想,杀,还是不杀。”
他说,目光望向远方河面,眼神复杂。
“若留一日,天地仍有光明,但射杀九日之仇,帝俊绝不会罢休。若不杀……”
后羿没有说下去。
但宓妃明白。
若不杀,对不起那些在十日炙烤下死去的万千生灵。
“最后你放下了弓。”宓妃轻声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后羿点头。
“天地需要太阳。”
他说,声音很轻,却坚定。
“人间需要光明。我射日是为救苍生,若杀尽十日,苍生将永堕黑暗,那与不救何异?”
宓妃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看着他,眼中那份赞赏,更深了一分。
两人继续沿河前行,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青苔遍布的卵石滩。
这里河岸较窄,卵石圆滑,常年被水浸润,表面生满了翠绿的青苔。
河水在此处转弯,水流较急,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其他声响。
后羿心神仍沉浸在与她独处的微醺氛围中。
他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气息,能听见她衣袂拂过草叶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她走在自己身边时,那种让他心跳加速的亲近。
太过专注,以至于忽略了脚下。
右脚踩上一块覆满青苔的卵石——
“嗤!”
脚下一滑!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倾倒!
“小心!”
宓妃也是没想到。
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扶他。
后羿低呼出声,手臂本能地探出想要稳住身形。
慌乱中,他的右手在空中挥舞,手掌却好巧不巧,轻轻擦过了宓妃自然垂落、正欲伸出的左手手背。
那触感——
温凉,细腻,柔软,宛若最上等的羊脂美玉,却又带着特有的温度。
只是一瞬间的接触。
甚至连一息都不到。
但后羿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
力道之大让自己都踉跄了一下,差点真正摔倒。
一股热血“轰”地涌上头顶!
他能感觉到那股热流从胸腔炸开,瞬间冲上脸颊,冲上耳朵,冲上脖颈。
整张脸烧得发烫,那双总是显得冷峻的耳朵瞬间红得几乎透明,连脖颈都漫上了。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鼓噪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
那声音如此响亮,如此急促,几乎要震聋自己的耳朵,他怀疑连身边的她都能听见。
慌乱中,他垂下眼睫。
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试图掩盖眼中的无措。
后羿不敢看宓妃,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沾了青苔的草鞋鞋尖,声音窘迫得几乎语无伦次:
“在、在下……失仪!唐突了娘娘!万、万请恕罪!”
甚至下意识地抱拳躬身,姿态僵硬得像个初次见师的学徒。
那动作如此突兀,如此正式,与这河岸卵石滩的闲适氛围格格不入。
宓妃微微一怔。
她收回手,感受到手背上那短暂却异常灼热的触感。
那是凡人的温度。
比她这具化身的温度要高,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以及……一种慌乱传递而来的颤栗。
宓妃抬眼,看着眼前这位身形高大、容颜俊伟的男子。
就在片刻前,他还在描述射落九日的壮阔景象,那姿态那语气,依旧带着能撕裂苍穹的锐气。
而此刻,他竟因一个无心之失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那强烈的反差让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莞尔的神色。
她并未感到被冒犯。
那触碰太过短暂,太过无心,甚至算不得真正触碰。
而他这反应……颇为有趣。
宓妃微微勾起唇角。
“无妨。”
她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
“河岸湿滑,难免的。”
说着,她竟自然而然地向前一步,素白的广袖轻拂,替他扫开了前方另一处可能绊脚的青苔。
那动作轻柔如羽,自然如风,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请小心脚下。”她说。
这自然而然的关怀举动,如同在他本已荡漾的心湖中又投下一颗石子。
后羿屏住呼吸。
近距离地看着她低垂的眉眼。
那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那鼻梁秀挺,唇色是极淡的粉,如初绽的樱;那肌肤白皙近乎透明,能看见皮下淡青的血管。
他嗅到那清冷的发香,混合着洛水特有的水汽,让他神魂颠倒,几乎要沉溺其中。
然而——
现实的冰冷很快将他浇醒。
她为他扫开青苔后,便退回了原来的距离。
目光清澈平和,看着他时,眼中只有善意,只有对“射日英雄”的尊重与欣赏。
再无其他。
没有羞涩,没有慌乱,没有……心动。
只有同道者对勇者的敬意。
他心底那汹涌了百年的情潮,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而卑微。
像是一株妄图在雪山之巅盛开的凡花,不合时宜,注定凋零。
后羿强行压下心里的酸涩。
将那份澎湃如潮的情感,用尽全身力气,压回心底最深处。
再次拱手,俊美的脸上努力恢复平静,嘴角甚至扯出一丝礼节性的弧度。
但那笑意未达眼底,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深藏的落寞与一丝狼狈。
“多谢娘娘海涵。”他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却比之前更加低沉,“今日……叨扰已久,听娘娘一席话,受益良多。后羿……告辞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
迈开长腿,踏过卵石滩,沿着河岸快步远去。
那背影挺拔如松,脚步却有些仓促,甚至带着一丝逃离的意味。
河风吹起他靛青色的衣摆,吹乱他墨色的发。
洛水缭绕的雾气渐渐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模糊的轮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决绝。
宓妃立在原地,望着他迅速消失的方向。
河风拂过她的面颊,吹起几缕发丝。
她抬手将发丝拢到耳后,如水般平静的眸中,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那涟漪很淡,很轻,却真实存在。
这位射日英雄……
似乎,与传闻中有些不同。
还有一种……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但这念头也如风过水面,很快便消散了。
转过身,重新面向洛水。
河水潺潺,波光粼粼,映照出她清丽的倒影。
远处传来百姓的祈祷声,近处有水鸟掠过水面。
她的心神,再次回归到那需要她永恒守护的洛水波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