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后羿收弓的瞬间——
“后羿!安敢弑杀吾儿!”
震彻三界的怒吼从九天传来!
那不是声音,那是法则的震动,是天帝意志的显化!
每一个字都带着无上神威,震得群山颤抖,江河倒流,刚刚有所缓解的大地再次开裂!
一道金色法旨自九天降临!
那法旨宽百丈,长千丈,通体金黄,表面流淌着天道符文。
它携带着浩瀚无匹的天帝之力,所过之处空间崩碎又重组,时间紊乱又平复——那是帝俊动用了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法则,誓要将后羿彻底镇压!
法旨展开,鎏金大字显现:
“罪神后羿,弑杀神子,罪无可赦!今剥夺其神格,毁其仙根,贬为凡人,永世不得重返天界!”
每一个字都重若星辰,压向后羿!
金色神光笼罩后羿全身,那是天帝的法则之力,是超越普通神明的天道权柄。
“呃啊——!”
后羿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曾经浩瀚如海的神力正在被强行抽离,像是被人用钝刀一寸寸剜去血肉。
仙根——那是神明与天地沟通的桥梁,是神格的根基——在帝俊法则之力的碾压下,寸寸碎裂!
那种痛苦,远超肉身之痛,是灵魂被撕裂,是存在本质被改写。
玄色神甲上的符文一个个黯淡、熄灭,最终变成凡铁,沉重地压在身上。周身再无一丝神性波动,曾经让万灵敬畏的气息消散无踪。
他成了凡人。
一个拥有辉煌过去,却要面对生老病死、饥寒病痛的凡人。
但他依旧挺直脊梁,在金色神光的压迫下,一点点抬起头,望向九天。
那双眼睛,即便失去了神性的辉光,依旧锐利如鹰隼,依旧带着不屈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月华自天边而来,穿透尚未散去的灼热气浪,落在后羿身前。
月华散去,显出一道窈窕身影。
一袭月白色宫装,裙摆曳地,广袖飘飘。
青丝如瀑,以一根玉簪简单绾起,余发垂至腰际。
面容清冷如月,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复杂情愫。
是嫦娥。
她看着单膝跪地、气息微弱的后羿,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百年相伴,纵是政治联姻,纵是相敬如宾,也非毫无情分。她见过他射杀凶兽时的英姿,见过他月下独酌时的孤寂,见过他谈及守护苍生时的坚定。
此刻,她欲上前搀扶。
后羿却抬手阻止了她。
手臂抬起时,衣袖滑落,露出结实的小臂。那手臂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对抗天帝威压的竭力支撑。
“谢谢,你……回去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嫦娥停下脚步。
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看着他即便沦为凡人、即便承受着仙根碎裂的痛苦,眉宇间依旧不曾改变的倔强。
然后,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极其细微的波澜——那不是对她的眷恋,而是一种更悠远、更清冷的影子。
洛水。
她忽然明白了。
百年前那场三界盛会,后羿与宓妃那惊鸿一瞥的对视,那短暂的、却被诸神见证的因果。
百年相伴,终究抵不过那一眼的烙印。
强求终究是强求。
她也有她的骄傲。
月宫仙子,清冷孤高,何必纠缠一段从未真正属于她的姻缘?
她轻轻点头,退后一步。
这一步,退出了百年姻缘,退出了尘世纠葛。
后羿深吸一口气——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都显得艰难,因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仙根碎裂的剧痛。
他迎着天帝法旨尚未完全消散的威压,用尽全身力气,朗声道:
“罪臣后羿,恳请天帝,解除我与嫦娥仙子的婚约!自此一别两宽,各不相干!”
他知道,此刻帝俊怒火最盛,但也是他提出这请求的最佳时机。
一个被贬的凡神,一个无足轻重的婚约,在九子被杀的滔天怒火前,根本不值一提。
帝俊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缠,那有损天帝威严。
果然,高踞九天的帝俊冷漠地俯瞰着这一切。
法旨的金光微微波动,一个冰冷的字眼响彻天地:
“准。”
一个字,斩断了百年姻缘。
嫦娥最后看了一眼后羿。
阳光照在他身上,那张曾经神光熠熠的脸,此刻只有凡人的坚毅与疲惫。
染尘的衣袍,开裂的山石,手中那张已失灵性的神弓——一切都昭示着英雄落幕。
但她知道,他从未后悔。
“好。”她轻声道,声音清冷如月,“后羿,你好自为之。”
说完,身形化作一道清冷的月华,袅袅升空。
月华所过之处,灼热的空气竟凝结出细碎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如钻石。
她径直投向那轮渐渐升起的明月——那是太阴星,是她本该驻守的广寒宫。
月宫之门在她身前显现,白玉为阶,桂树成荫。她步入其中,没有回头。
宫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尘缘,也隔绝了一段从未真正开始的故事。
后羿独自站在原地。
凡尘的风终于吹拂而来——带着焦土的气息,带着幸存者的哭声,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风吹动他染尘的衣袍,吹乱他额前的散发。
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逐日”弓。
弓身依旧古朴,却已失了灵性。
那些天然龙鳞纹理暗淡无光,弓弦松弛,再无之前的紧绷。
现在的他,连拉开此弓都做不到了——没有神力,这弓就是一块沉重的木头和一根坚韧的弦。
但他没有颓丧。
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百年神职,百年姻缘,百年束缚。
如今神格被夺,婚约解除,他虽沦为凡人,却终于可以只为自己、为内心那最本真的信念而活。
他转身,一步步走下山巅。
脚步有些踉跄——仙根碎裂的余痛还在,凡人之躯还未适应失去神力的虚弱。
但他走得稳,每一步都踏在焦土之上,踏在那些被十日炙烤后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他要去看看,自己能做些什么。
哪怕只是凡人之躯,哪怕已无神力,他依旧是后羿。
那个射日落日的后羿,那个守护苍生的后羿。
山脚下,一群幸存者正在从洞穴中爬出。
他们看到后羿走来,纷纷跪地叩拜,口中念着感恩的话语。
后羿没有停下,只是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他看到一个孩子趴在一具焦尸旁哭泣,走过去,蹲下身,用还算干净的衣袖擦了擦孩子的脸。
孩子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后羿拍了拍孩子的背,什么都没说。
继续走。
看到一条几乎干涸的小溪,溪底还有丝丝水流。
他脱下外衣,浸入溪水,然后拧出水分,喂给一个濒死的老人。
老人睁开眼睛,浑浊的眼中倒映出他的面容,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后羿摇摇头,示意他省些力气。
就这样,他行走在焦土之上,用自己的方式,做着凡人能做的事。
洛水深处,宓妃通过水镜目睹了一切。
当她看到后羿射出第一箭时的决绝,看到他每一箭都精准贯穿太阳核心时的技艺,看到他面对九日陨落却面不改色时的坚毅,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那是一种共鸣,一种对同样心怀苍生、同样愿为信念付出一切的同道者的欣赏。
特别是当他朗声说出“苍生何辜”时,宓妃下意识地抚上手腕的蓝玉珠。
那枚在对抗混沌之劫时受损的珠子,在十日真火最盛时曾发出破碎的嗡鸣,仿佛随时会彻底崩解。
但此刻,它异常安静,安静得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倾听什么。
“后羿……”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水镜中,那个刚刚失去神力、沦为凡人的男子,正艰难地行走在焦土之上。
他的动作不再有神明的高高在上,不再有那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
他蹲下身扶起老人时,会先检查老人是否有骨折;他给孩子喂水时,会先试水温;他面对感恩跪拜的民众时,会微微侧身,不受全礼。
那是一种真实可触的温度,是一种褪去神性光环后,依然不改本心的珍贵品质。
宓妃忽然站起身。
月白色的衣裙在静谧的水底飘荡,如盛开的水莲。
她走到秘境中央的玉台前,双手抬起,结出古老的法印。
眉心处,洛书再次浮现。
这一次,洛书没有完全展开,只是显化出虚影。
书页无风自动,神文流转,清光大盛,将整个秘境映照得如同水下月宫。
“洛水之灵,听我号令。”
她的声音清冷而庄严,在水中回荡,引动水脉共鸣。
“今有凡人后羿,射日救世,功德无量。虽被贬凡尘,然其心可悯,其志可嘉。非为一己之私,而为苍生请命;非图虚名厚利,而怀赤子之心。”
她顿了顿,眼神透过水镜,落在那道行走于焦土的身影上。
“我,洛水神主宓妃,以洛书为凭,以水脉为证,赐其‘水之祝福’——”
法印变幻,清光汇聚成一道复杂的符文,那符文融合了洛书的道韵与洛水的灵性。
“凡洛水流经之处,皆为其庇护之地;凡洛水滋养之民,皆为其相助之人;凡洛水所及之域,灾厄退避,福泽绵延。”
符文成形,化作一道湛蓝流光,飞出秘境,融入洛水主干。
清光顺着水脉流向人间,顺着每一条支流、每一道溪涧扩散。
凡洛水所经之地,焦土之下开始渗出清泉,龟裂的河床重新湿润,枯萎的草木根茎泛起一丝绿意。
这不是逆转十日之灾——那需要更宏大的力量。
这只是洛水之灵对那位射日英雄的回应,是水系神明对守护者的致敬。
做完这一切,宓妃缓缓坐回玉座。
宓妃看着水镜中,后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一条刚刚恢复些许水流的溪涧。
他蹲下身,捧起一掬水,水质清澈甘甜,与周遭焦土格格不入。
他微微皱眉,似在思索这反常现象的缘由,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用那水洗净了手上的污垢,继续前行。
宓妃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她低头,看向手腕的蓝玉珠。
那些蛛网般的裂痕,在洛水清光的浸润下,似乎真的淡去了一分。
不是修复,是停止了恶化,甚至隐隐有了一丝极细微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