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总是淬着寒星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震惊、困惑、审视,最后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暗涌。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缓缓扫过少年绝艳的脸,扫过那对熟悉的垂耳。
楚临渊一步步走近,步伐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停在白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刚刚化形,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年。
白途想逃,可腿软得不听使唤,新生的身体还无法完全掌控。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楚临渊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头顶的兔耳。
那触感让白途浑身一颤,兔耳本能地抖了抖,想要躲开却又不敢。
楚临渊的眼神瞬间暗沉如夜。
他突然一把将白途按在一旁的玉匣上。
那是装灵药的匣子,冰凉坚硬的边缘硌得白途生疼。
楚临渊俯身,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温热的吐息喷洒在白途脸上。
“化形草。”楚临渊的声音沙哑得可怕,目光晦暗不明,“谁让你吃的?”
白途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红眼睛里又泛起水光。
他想解释,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楚临渊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白途以为自己会被这目光灼伤。
他的视线如牢笼,将白途完全禁锢,不容逃脱。
终于,楚临渊松开手,脱下自己的玄色外袍,动作略显粗鲁地裹住白途**的身体。
外袍还带着楚临渊的体温和气息,将白途整个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惊慌的小脸和那对不安抖动的垂耳。
“从今天起,”楚临渊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洞府半步。”
白途裹在宽大的外袍里,呆呆地点头。
外袍袖口过长,完全盖住了他的手,衣摆拖在地上,让他看起来更加娇小无助。
他不知道的是,楚临渊此刻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
最厌恶的两件事:有人比他更狂,有人妄想当他的道侣。
数百年来,无数修士、仙子对他表露心意,或委婉或直白,最终都铩羽而归。
他曾一剑斩断合欢宗圣女的情丝,也曾冷眼拒绝修仙世家嫡女的联姻。
道侣?
那是弱者才需要的羁绊。
可如果……
道侣是这只兔子变的呢?
楚临渊背过身,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些莫名疯狂滋长的念头。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让他保持清醒。
他告诉自己。
这只是暂时的意外。
化形草虽然罕见,但并非无解。
等找到办法,让兔子变回去就好。
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可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冷笑。
真的希望它变回去吗?
当你看到那双红眼睛用人类的神情望着你时,当你触碰那对耳朵感受到它轻颤时,当你意识到这个少年就是从你袖中探出脑袋的雪团时。
你真的,还希望它变回去吗?
洞府内一片寂静,只有清泉流淌的潺潺水声,和少年细弱不安的呼吸声。
楚临渊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剑柄冰凉,却压不住心头燎原的火焰。
有些东西,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平静的湖面投入石子,涟漪扩散,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平整。
楚临渊闭上眼,脑海中却清晰浮现出少年昳丽的容颜,那对颤抖的垂耳,还有包裹在自己外袍中纤瘦的身影。
从今天起,有些事情,将彻底不同。
……
洞府里的日子缓慢得如同萝卜生长的速度。
白途数着清泉滴落石面的次数,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升到星沉。
楚临渊那日离开后便再未归来,只在他醒来时发现洞府角落里多了几套叠放整齐的衣物,料子很是柔软,触手生凉,尺寸竟恰好合身。
他笨手笨脚穿上其中一套月白色的长衫,宽大的袖口遮住手指,衣摆垂到脚踝,走动时像一朵飘浮的云。
洞府也变了许多。
石床上铺了更多厚厚的云锦软垫,这些东西,从他没化形前,楚临渊便让弟子送来了。
角落里还多了张紫檀木矮几,上面摆着一套青玉茶具,甚至还有几本看似随意放置的图册,画着山川风物,奇珍异兽。
楚临渊似乎在努力让这个冰冷简陋的洞府变得舒适,可对白途来说,这方天地再舒适,也终究是个华美的囚笼。
不知第几日清晨,白途从浅眠中醒来,洞府顶端的晶石折射进第一缕天光。
他坐起身,垂耳因睡眠而柔软地贴在脸颊两侧。
新生的身体已经基本适应,他能够平稳行走,甚至能小跑几步,只是还不能像兔子形态那样灵活跳跃。
他走到洞府入口处,那里看似空无一物,但白途能感觉到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是楚临渊布下的禁制,以防他“乱跑”。
白途伸手触碰那道屏障,指尖传来轻微的麻刺感。
他缩回手,红宝石般的眼睛眨了眨。
禁制。
人类修士总爱设这种东西,用来保护洞府。禁锢敌人……或者……关押不听话的宠物。
白途抿了抿粉唇。
他不是宠物,至少不完全是。
在秘境里,他是自由的垂耳兔,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啃哪根萝卜就啃哪根萝卜。
除了那次倒霉地被地狱犬追了八条街。
他天生有项天赋神通,那就是无视禁制。
这是垂耳兔一族稀有的天赋,也是他能在危机四伏的秘境中活到成年的依仗。
以往人类修士布下的结界,阵法,封印,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他曾溜进过上古修士的遗府,啃过药园里头的灵果,也曾穿过某个残缺禁制,在据说是上古时期留下的人类宗门后山的灵田里打过滚。
这禁制,应该也拦不住他。
白途回头看了眼洞府。
软床、矮几、茶具、图册。
楚临渊给他准备的这些,确实贴心。
可再精致的囚笼,终究是囚笼。
别以为他是兔子不懂文化,以往的邻居告诉他不少知识。
只不过当时的他不认识人类的文字,不通晓人类的语言而已。
但并不是他不愿意学习,而是似乎识海中冥冥有什么在隔绝着他学习这些。
不过化形以后,他在此上速度,领悟得一日千里,识海中有一团白芒,逐渐消散,从此他明白了许多。
白途闭上眼睛,调动体内那股微弱的灵力。
化形后,他的灵力比兔子形态时强了些许,虽仍不足以施展法术,但用来激活天赋足够了。
一股清凉的气流从丹田升起,流经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在体表。
白途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在减弱,仿佛要融入周遭的空气。
他睁开眼,试探性地向前迈步。
第一步,禁制的阻力仍在。
第二步,那阻力像水波般漾开。
第三步,他整个人穿过了那道无形的屏障,站在了洞府之外。
成功了!
白途欣喜地转身,洞府入口依旧空荡,禁制也完好无损,可他就是出来了。
他伸手回去探了探,指尖轻松穿过屏障。
他能自由进出了。
这是自由的味道。
楚临渊的洞府位于云霄宗后山的断月崖,此处灵气浓郁,人迹罕至,是宗门内数一数二的修炼圣地。
白途小心翼翼地在林间行走,月白长衫的下摆很快被晨露打湿,贴在脚踝上凉凉的。
他不敢走太远,只在附近转了转。
断月崖景色绝美,云海在脚下翻涌,远处群山如黛,朝阳将天际染成金红色。
白途找到一处平坦的岩石坐下,垂耳被山风吹得轻轻摇晃。
“真好看。”他轻声说,声音软糯,带着刚学会说话的笨拙。
他在岩石上坐了很久,看云卷云舒,听鸟鸣山幽。
直到日上三竿,才想起该回去了。
万一楚临渊回来发现他不在,怕是会生气。
白途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正要往回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
“听说楚师叔从秘境里带了只灵宠回来,宝贝得紧。”
“何止宝贝,我前些日子去送楚师叔交代下来的一些东西,看见楚师叔亲自给那灵宠喂食,那眼神……啧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真的假的?楚师叔不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吗?”
“千真万确!而且你们知道更离谱的是什么吗?那灵宠啃烂了楚师叔珍藏的玉简,楚师叔都没生气!”
几个穿着云霄宗弟子服饰的年轻人边说边从林间小道走来,为首的是一名容貌清丽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神情灵动。
白途慌忙躲到岩石后,心跳如鼓。
他认得这些服饰。
有时候洞府会来人类,他们便是穿着这些服饰。
楚临渊偶尔会穿类似的,只是样式更为简洁大气。
“不过我听说,也是听说,去给楚师叔那里送东西的弟子那儿听说的,那灵宠前些日子化形了。”一个男弟子压低声音,“据说是误食了化形草,变成了个少年模样。”
“化形了?!”少女惊呼,“那岂不是……岂不是可以……”
“林师妹慎言。”另一名年长些的弟子打断她,“楚师叔的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被称为林师妹的少女撇了撇嘴,却没再说什么。
几人从岩石旁走过,并未发现躲在后面的白途。
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白途才敢探出头。
他抿着唇,心里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