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闵宅那堪比高级餐厅后厨的开放式厨房里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
长条形、足以坐下十个人的定制大理石餐桌旁,却只摆了两副餐具,遥遥相对,像隔着楚河汉界。
柳惠趿拉着毛茸茸的兔子拖鞋,慢悠悠地从她那间已经堆满了一半箱子的“领地”晃悠出来。
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裹着毛巾,素面朝天,穿着一身印满卡通小熊的珊瑚绒睡衣,与这冷硬奢华的环境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餐厅里灯火通明,水晶吊灯折射出冰冷的光。
闵延舟已经端坐在长桌的一端。
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羊绒家居服,衬得肤色更冷白。
他坐姿笔挺,背脊没有一丝弯曲,正低头看着手里一份薄薄的金融简报,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晚餐,而是一场商务会议。
佣人穿着统一的制服,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存在感,但眼神里的好奇和紧绷感藏都藏不住。
柳惠大喇喇地拉开闵延舟正对面的椅子,椅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闵延舟翻页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眉头微蹙,但并未抬头。
“哟,闵老板,挺准时啊。”柳惠一屁股坐下,声音带着刚洗完澡的慵懒,还有一丝故意为之的挑衅。
她没等佣人动作,自己伸手就把面前叠得跟艺术品似的餐巾扯开,胡乱铺在腿上。
闵延舟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惠那身卡通睡衣和湿漉漉的头发,最后落在她随意铺着的餐巾上,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柳惠就是能感觉到一股无声的“不规范”谴责。
“嗯。”闵延舟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合上简报放在一旁。
他对旁边的佣人微微颔首。
训练有素的佣人们立刻无声地行动起来。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摆盘像艺术品的低温慢煮牛排、翠绿的芦笋、奶油蘑菇汤、还有烤得恰到好处的餐前面包。
餐具是沉甸甸的银器,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晚餐正式开始。
空气瞬间凝固了。
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银质刀叉偶尔碰到骨瓷盘沿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叮”声,以及佣人轻手轻脚走动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安静得让人窒息。
闵延舟吃得极其专注,也极其…规范。他动作优雅,切割牛排的力道精准,每一口的大小都仿佛经过计算,咀嚼无声,眼神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食物,仿佛对面的柳惠是个透明人。
完美贯彻了“食不言”的古老训条。
柳惠拿着沉重的银叉子,戳了戳盘子里的牛排,感觉像是在完成某种受刑仪式。
她偷瞄了一眼对面那个一丝不苟、如同精密仪器在运作的冰块脸,一股强烈的烦躁感涌了上来。
这哪是吃饭?这是参加默哀仪式吧!
她百无聊赖地拿起一片面包,狠狠地咬了一口,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闵延舟切割牛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柳惠:“……” 一拳又打在棉花上。
她眼珠一转,干脆掏出手机,解锁屏幕。屏幕的光亮在略显昏暗的餐厅里显得格外刺眼。
她手指划拉着,点开微博热搜榜。
“噗!” 一声短促的、压抑不住的笑声突然从柳惠嘴里漏出来。
闵延舟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向她,带着无声的询问。
柳惠憋着笑,把手机屏幕微微转向他,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喂,冰块脸,看热搜没?‘某新晋流量小生片场假发被风吹跑,露出锃亮地中海!’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高清大图!表情包都出来了!这哥们儿以后还怎么混啊?”
站在一旁侍候的年轻女佣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赶紧死死咬住下唇,脸憋得通红。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佣人则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眼神疯狂示意柳惠:祖宗!别说了!老板最讨厌吃饭时看手机!
闵延舟的目光只在柳惠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冷淡地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餐盘。
他优雅地切下一小块牛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直到完全咽下,才拿起旁边的水杯,抿了一口水,然后用餐巾极其细致地沾了沾嘴角,动作一丝不苟。
整个过程,他一个字都没说。
但那无声的沉默和视若无睹的态度,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柳惠抓狂。
“切,没劲!”柳惠悻悻地收回手机,把剩下的面包塞进嘴里,用力嚼着,仿佛在嚼冰块脸的肉。她端起面前那碗看起来就很浓稠的奶油蘑菇汤,舀了一大勺,吹都没吹就送进嘴里。
下一秒——
“噗——咳咳咳!”柳惠猛地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
她被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更重要的是……
“靠!咸死我了!”柳惠把勺子“哐当”一声扔回碗里,银勺撞击骨瓷碗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抓起水杯猛灌了一大口,才勉强把那股齁死人的咸味压下去一点。
她指着那碗汤,对着空气大声抱怨:“喂!这汤谁做的?打死卖盐的了?咸得能齁死一头牛!这是人喝的吗?”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佣人们脸色煞白,尤其是负责汤品的那位,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了。
张伯站在角落,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汗。
闵延舟终于放下了刀叉。
他拿起餐巾,再次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种冰冷的、拒人千里的优雅。
然后,他抬起眼,深邃平静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柳惠那张因为被咸到和被无视而愤怒泛红的脸上。
他的薄唇轻启,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像三块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食不言。”
柳惠:“……”
她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食不言?!”柳惠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她双手撑在冰冷的桌面上,身体前倾,隔着长长的餐桌,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狮子,怒视着对面那个依旧稳如泰山的男人。
“闵延舟!你是吃饭的机器吗?!汤咸了不能说?!看个手机怎么了?!这破饭吃得跟守灵似的!有意思吗?!你定的规矩是圣旨啊?!连句话都不让说!你干脆把我嘴缝上得了!” 柳惠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拔得老高,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震得水晶吊灯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佣人们吓得集体后退半步,恨不得原地消失。张伯的脸已经白得像纸。
闵延舟依旧端坐着,身体甚至没有因为柳惠的爆发而晃动一丝一毫。
他看着柳惠因愤怒而亮得惊人的眼睛,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表情。
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冷的东西沉淀了下去,让周围的温度骤降。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平静地、极具压迫感地回视着柳惠。
这种无声的、冰冷的压迫感,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窒息。
柳惠被他看得心头发毛,那股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冰水,滋啦一声冒了点烟,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委屈和不忿取代。
她猛地直起身,抓起桌上自己的手机,狠狠瞪了闵延舟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决绝。
“行!食不言是吧?您老自己慢慢‘言’!姑奶奶我不奉陪了!吃个饭规矩比皇宫还多!我回屋吃泡面去!自由!懂不懂!”
她说完,再不看闵延舟一眼,转身就走。兔子拖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急促声响,带着一身的怒火和委屈,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餐厅,消失在通往她房间的走廊尽头。
餐厅里,只剩下死寂,以及浓郁得化不开的尴尬。
佣人们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闵延舟静静地坐在原位,看着对面空了的椅子,还有那碗被柳惠嫌弃太咸、只喝了一勺的奶油蘑菇汤。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与他无关。
过了几秒,他重新拿起银质的刀叉,动作优雅地切割起盘子里剩下的、已经微凉的牛排。
他切得很慢,很细致,每一刀都精准无比。
轻微的、规律的“叮”声再次响起,在空旷死寂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张伯看着自家先生平静得近乎诡异的侧脸,又看了看柳惠小姐消失的方向,默默地、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